“你是个普通人,你当然做不到这点。于是你就觉得你是罪恶的,肮脏的,愧疚的,甚至没有脸来面对我们。你不觉得——你太傲慢了吗?”
魔王的声音逐渐拔高:“承认吧霍因霍兹,你就是太傲慢了。傲慢地去原谅所有人,傲慢地认为你的道德底线就是该比其他人高。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要更了解你,你从小就是这么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你不是总喜欢教训我,认为我有哪里作为君王不够称职吗?那么现在,我以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魔王之名告诉你,要论起君王的品格,你才是最不称职的那个。因为你不够心狠手辣,也不够果断坚决,你是个会在梦里逃避现实的胆小鬼。
“现实从来不是童话故事。当你站在这个位置上时,你就必须得牺牲你的良知去玷污你的手。如果不是你,那么做这些脏活的也会是我,是你替我完成了该做的一切。是你替这个世界所有人,做了不得不做的一切。
“霍因霍兹,现在深渊所有恶魔都知道你曾经是人类了。所有恶魔都知道你曾经站在我们的对立面,甚至知道你杀过许多恶魔。但没有任何恶魔会仅仅因此而对你产生敌意,因为杀与被杀之间的关系是连深渊里的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不想被敌方杀掉那么就得杀掉敌方,无关道德与对错。而你连小孩子都不如。”
魔王的胸腔剧烈起伏,他的情绪十分激动。大概此时这位魔王陛下还有许多话想要对那位曾经的老师说,但此刻面对着尾圈中央那小小的蔫蔫的白晶石,魔王最终只是用十分复杂的语气,难过地望着对方,留下一句话。
“霍因霍兹,这个世界上不肯放过你的,只有你自己。”
室内重归于长久的寂静。
寂静中魔王盯着白晶石看,忽然胡乱用手指抹起眼尾。
他自嘲道:“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现在就是一颗傻乎乎的石头,只会开心的时候发亮,不开心的时候熄灯。我竟然会和你说这些傻话,一定是烟花的气氛太奇怪了……”
想要去卓台上照镜子,足尖刚一落地,眼前景象蓦地变为一片苍白。而后,各种浅色的细细线条快速勾勒起来。横竖,弯直,阴影与圆点……只是一个眨眼,繁密的花纹便汇聚成画面。
眼前已是一座山谷。
他站在山谷中央,小溪旁,耳边有清脆鸟鸣。
熟悉的感觉令缪伊缪斯很快辨认出,这里是霍因霍兹的梦境。
他竟然在清醒的状态下入了梦。
缪伊缪斯知道他即将经历什么。这些日子他每晚讲完睡前故事后,都会在梦中经历一遭。他会穿着第一日霍因霍兹给予他的斗篷,遇见旅途上的勇者小队,而这群人每每都会认为是第一次遇见他,在不同的时间节点给予他相似的态度。
无数个梦境过后,缪伊缪斯对这支团队可谓是如数家珍,而对面从来当他是陌生人。
“咦,那不是——”属于某位弓箭手的不着调声音从背后传来。
缪伊缪斯边以平静的心态转过身,边回忆着昨晚梦境中这支队伍行进到了哪里。很快,他便被对方下一句话僵硬在原地。
“那不是缪伊吗?哎,你怎么在这里发呆呀?队长找了你好久。”弓箭手嘻嘻哈哈快步凑到跟前,身后跟着小队内另外三人。
缪伊缪斯没有接话,在巨大的怔愣中,他直直看向队伍最末的那位青年。这时候距离对方十六岁离家出走,已经过去九年。
这是二十五岁的霍因霍兹,是他亲自见证着在传说中的巨龙冢中拔出龙骨剑、与精灵王结下友谊又帮助对方抵抗巨龙入侵、拿到龙眼后险些被队友杀死分赃的霍因霍兹。
二十五岁的霍因霍兹,与二十六岁死亡的霍因霍兹没有任何差别,与他所熟知的那只恶魔外形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这样的霍因霍兹,在梦境中不再是用陌生而警惕的眼神防备着他,而是以一种沉默但温和的视线相望,仿佛他们已相熟多年。
“霍因……”缪伊缪斯下意识念出声。
“怎么了?”青年微微歪斜脑袋,似有不解,一缕碎发随风略过脸颊。
“……没什么。”缪伊缪斯摇摇头,扯了扯兜帽,换上一张明媚的笑脸,“可能就是有点想你了。”
第121章 勇者其一
这是一支普普通通的冒险小队,配置常规到没有谁会多看一眼。
一名离家出走魔武兼修的勇者领队,一名胆怯内敛全身挂满瓶囊的治愈师,一名热情散漫身手矫捷的弓箭手,一名衣着华丽谈吐讲究的炼金术师,以及一名总是身着兜帽斗篷善用火焰的神秘魔法师。
一支又一支这般的队伍走出王都,一支又一支这般的队伍分崩离析。关于勇者的传说故事总被吟游诗人们传唱,预言中的救世勇者却从未真正出现。
国王颁布了勇者法令,一批批勇者领取勋章,于是世上多出了一种体面的工作,其名为勇者;于是世上多出来一种稀有的藏品,其名为勇者。
人们高高将其捧起赞颂,人们热切将其摔碎取悦。
一颗颗勇者的头颅被完整保存运送回王都,老爷们将其挂在天鹅绒展柜中,配以金子层层镶嵌。
夫人们端着葡萄酒轻轻摇曳,她们颈上的珍珠倒映着炫目的光泽,勇者们未合的眼珠倒映着炫目的光泽。
王国内最强大的魔法师所打造的圣器高悬于舞池之上,它如此耀眼象征着人类魔法的巅峰,它如此强大做出勇者救世的预言,它如同最美丽的夜明珠如今为这场舞会带来变换的灯光。
舞池中的人们旋转着魔法水晶鞋,在歌曲的间隙中笑着询问救世的勇者去哪了,他为何还不出现。
王都之外无数偏远的村庄正在沦陷,他们距离那美妙的舞会太过遥远,他们距离恶魔们愤怒的火焰太过相近。国王无须花费一兵一卒即可拖延魔王的大军,当战火来临有太多民众成为护城的选择。
他的王国便是如此运作,这是人类千年不变的长阶。
它的虫巢便是如此繁衍,当危险来临最弱小的子嗣们便要为了伟大的母亲而牺牲。
贫苦的村民,用尽一生也想不明白勤劳致富的方法。
在生命的尽头他看见恶魔可怕的模样,又看见他的救世主从天而降。
传说中的勇者降临于一寸寸土地,长路漫漫中他们救下一位位同胞。
勇者们不知距离讨伐魔王的终焉日尚有多少前路,就像他们数不清身后曾顺路庇护多少生命。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顿名为报恩的晚餐,一杯掺了毒药的啤酒,救世主的头颅预计将被割下又被高价卖出。于是这愚昧的贫苦的一生就此落幕,于是那浑浊的富足的一生就此开始。
无数的勇者们踏上长路,无名的勇者们等不来直面魔王的那一天。他们不是预言中唯一的勇者,吟游诗人们唱着哀叹着,说他们如此弱小,他们的实力竟如此令人遗憾,以至于无法为他们的品性支付代价。
他们唱着哀叹着:救世的勇者去哪里了?
也许会在无数个牺牲之后,终于有人抵抗住每一次背叛,吞下每一次信任的苦果,历经磨难的唯一救世主斩下魔王的心脏,预备回城接受民众目光的洗礼……
——但在那之前,在这一次,月黑风高的夜晚里,简陋的村民家中,一名红发的魔法师从斗篷中伸出纤细的手腕。
他一掌掀翻了桌子。
屋子的主人被吓倒在地上,魔法师便上前一脚踩在对方脸旁。
他单膝跪地,漆黑宽大的斗篷带着明显的质感垂落,便完全裹住单薄的身子。晶莹如宝石的长发自斗篷下摆显露,像是年轻女士们衣裙上的玫瑰花边。
他捏着木制酒杯,举到人嘴前,只简单命令道:“喝。”
人类吓得呆滞了脸,只猛地摇头,嘴里含着求饶。杯中有毒,作为投毒者,屋子的主人比任何人都清楚。
“对不起!对不起!放过我……我承认、我承认这里面有毒!”
魔法师没有收回酒杯,他垂着眼睫,这令其眼中的情绪更难以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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