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又陷入沉默。
“我不逼你活着。如果你真的、真的那么不愿意回到现实,不愿意背负一切活着,那么我不会打扰你的梦境。我会替你做好你想做的一切,即便那个世界没有你。”
“……但你还是来了。”
“但我还是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开心一点,你看起来太可怜了。你救了很多人,而我想要救你。”
勇者,不,名为霍因霍兹的人类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恶魔。
周遭的一切以极快的速度褪色,一切变得苍白,仿佛因为梦境主人的怔然而忘记了原本的颜色。
在这苍白得只余下线条的世界中,唯一鲜艳的、刺目的赤红色彩,坚定地再度重复着那句话。
“我想让你开心一点,我可以让你活得很开心,我认为你呆在我身边会比躲在这破烂梦中要开心得多。”恶魔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公布什么永恒的真理。
“……为什么你这么认为?”面对这强势而无厘头的理由,霍因霍兹下意识反问。
“因为你是一个可怜的、普通的、患得患失的、心理脆弱的弱小人类,而我是一个不论身体还是心理都很强大的恶魔。”魔王大人继续说着他的歪理。
霍因霍兹也笑了:“没有你这样讲道理的……”
“你看,你笑了。你和我说话时就很爱笑。”准确说来是半失忆的霍因霍兹很爱笑……缪伊缪斯默默把这句话划掉。
青年又怔住了。他茫然摸着自己的嘴角,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
最后,他只是垂下眼眸,低声道:“我完全没有关于你的记忆。”
“是啊,很无情,对吧?”缪伊缪斯跟着小鸡啄米式点头,鼓着腮帮子抱怨。
青年摇了摇头,没有做解释,又问:“如果我说我不想醒来,你还会继续来看我吗?”
“会的,我会每晚来吵你,让你睡不了好觉。”缪伊缪斯肯定说。
“这样啊……”霍因霍兹若有所思,又问,“在这个梦里,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当然可以。那他们呢?”缪伊缪斯指着充当背景板的三人问。他们身上的色彩已尽数消逝,就连轮廓线条都虚虚实实闪烁,几乎看不见了。
“……只是梦而已。无论重复多少次,他们都再也听不到我想传递给他们的话。”
“比如?”
“记忆中的我,对他们很冷淡。我……厌恶着他们身上令我讨厌的一切,厌恶着那些卑劣的行为,那些令我不齿的品性。那时候的我太过年轻,也太过……傲慢。我想要向他们道歉,也想要向他们道谢。但一切都太迟了。”霍因霍兹轻声剖析着自我。
“你现在不讨厌他们了吗?”
“他们只是普通人,而我……只是比他们幸运许多。”
幸运,多么含糊不清的词汇,多么抽象的概念。缪伊缪斯却能理解这句话中的沉重含义。
他意有所指道:“霍因,但你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走吧,我想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梦境开始自行擦拭,横竖曲折的线条如雪花般消融又重构,很快将绘制出一副崭新的图景。缪伊缪斯知道那就是梦境主人想要带他去的地方。
他侧头刚想要问什么,却闭上嘴保持了沉默。
他看见棕发的青年望着那已然消失的剪影,望着那空无一人的方向,轻微颤动着嘴唇。
那是一句无声的道歉:【对不起】。
第124章 【完】家
铺色,勾勒,涂抹。
梦境再度构建起来,从无到有。
在一片阴冷色的基调中,在灰蒙蒙的积云下,缪伊缪斯看到了一座熟悉的庄园。苍白的雏菊伏在冰冷的黑铁栏杆脚底,像雪又像是纸片燃尽后的尘埃。
他微微张开嘴,有些惊讶:“这里是……”
“这里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霍因霍兹说。
这里是霍因霍兹的家。缪伊缪斯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他曾一遍又一遍游览这里,作为一名台下的观众,作为一名不出声的幽灵。在霍因霍兹一无所知的身侧,他看遍了对方少年期的十数年。
“霍因,你……想家了吗?”恶魔尝试体会人类的情绪,他把自己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害怕惊扰了脚下那片易碎的纯白雏菊。
“我只是觉得,我好像很久没有回到这里了。”人类的声音同样很轻,带着些微不宜察觉的茫然。
——那毕竟是两百年的时光。
于恶魔而言不算漫长,但对寿命不过数十年的人类来说,这狭长的缝隙足以横渡世事变迁。旧时生活过的一切痕迹,都由悠远的风一寸寸裹着尘沙掩埋。
霍因霍兹作为人类才活了二十余年。
霍因霍兹在深渊最底层独自徘徊了百年。
后来的霍因霍兹……有回到这里看一眼他的“家”吗?或许没有。记忆中的存在永久地被定格于回忆,仅能在虚假的梦中窥探。
——可你明明并不喜欢这里,究竟有什么可怀念的?
缪伊缪斯只是沉默地望着人类推开庄园的铁门,没有不合时宜地问出口。他不理解,但他相信此时此刻眼前的人类比他更不理解。
不明白为什么想要故地重游,不明白心中复杂的情感来自哪里,连记忆都模糊朦胧,不可依靠。潜意识所刻下的过去,显得如此陌生。
这片庄园被打理得很好。他们穿过一片篱笆时,缪伊缪斯从草堆上拾起一朵凋落的白花。那小花还很鲜嫩,也许是刚被轻风拂过。
“看。”他把花递给人类。
“雏菊……”人类接过了他的花朵,轻抚着那柔软花瓣上纤细的脉络。
“你小时候很喜欢这种白色的花。我曾经见过你收集花园中凋落的雏菊,给你的母亲做花环。我想想,那是几岁时候的事情了……”
“……抱歉,我不记得了。”人类面带歉意。
缪伊缪斯眨眨眼,他又指向一旁果树下的草坪:“啊,你还养了一只白色的小狗,非常可爱。它的眼睛湿漉漉的,你们经常在那株果树下玩抛球……”
“那只小狗后来怎么样了?”
“……”缪伊缪斯发觉自己开了个并不美好的话题。
“我大概猜到了。”霍因霍兹淡淡笑了笑,“看起来你确实比我要更了解我自己。”
“我,我在你的梦中看到了很多东西。霍因,你自己没有印象吗?你明明也在梦中经历了一遍又一遍。”缪伊缪斯终于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霍因霍兹摇摇头,他仰望着积云的天空,苍凉而细瘦的太阳从指缝间垂落下一丝阳光,落进他浅绿的眼中。
他说:“你还记得他们三人的名字吗?我们一同经历了许多冒险,但具体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了。”
“那仅仅只是几分钟前的事情而已……几分钟前你明明还喊过他们的名字。”缪伊缪斯感到一阵荒谬。
“但对我来说,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缪伊缪斯沉默地望着眼前的青年。
“埃尔默,盖伊,阿维德。”沉默中,缪伊缪斯忽然一连串报出了那三个名字,“你不记得没有关系,我会替你记住,我的记性一向非常好。你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忘记他们,我也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关于你的事情,只要你想听。”
“……”青年捏着雏菊的手指微微颤了颤。
那柔软的小花被拢在人类的掌心中,无法逃离,也无法挣扎,轻易便能被碾碎。
人类低头望着这朵离群的小花,风一吹花瓣便蹭着掌心晃动,仿佛在与之亲昵。他弯腰将它放回到篱笆后面,放在那片纯白的雏菊花丛之上,让它回归它的兄弟姐妹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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