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4(24)
反观祁思明,就从容得让人切齿了,他脱了手套站起身来,扬声,“咖啡几块方糖?”
凌言咖啡不加糖,但是祁思明问了,他转口就道,“一块。”
祁思明捏着小调羹搅拌,撞出清脆地瓷器碰撞的叮叮声响,笑着回头,“何小姐劳驾,帮忙把小砂锅端一下吧,辛苦一夜了,你和阿言饭桌上边吃边说。”
*
砂锅里的是松茸粥,好几个小时前就熬了起来。
祁思明害怕凌言昨夜吐过没有胃口,填了一星猪展瘦肉入味,添了花椒入味解荤腥,洁白稠密的米粥,盛出小小的一盅,端到凌言面前,还热腾腾地冒了个泡。
本来早晨没有胃口的凌言立马感觉饿了,他呼吸艰难,问道,“你昨晚做的?”
眼前人闻名遐迩的是眠花偎柳的风流,没想到这种事做来也颇有几分老手的倜傥。
祁思明不答,只挑眉,说“尝尝。”
*
凌言的吃相十分文雅,咀嚼吞咽都像一副画,何小姐吞粥的空隙偷眼看着他,看着凌言尝了一口之后说好吃。他弯着一双眼,看着祁思明的时候,整张脸都照亮了,那不是凌言平日很收敛的笑,那笑法太明媚,太可爱,干净得就像个孩子。
何小姐忽然想到一些陈年旧事,感觉心里某处角落轻轻被人牵起。
之后祁思明也没客气,直说了从她这里要了宅邸的管理权限,强势地安排了凌言的一日三餐,甚至还主人模样地直接接手了家里的账单。
凌言也惊人地什么都没说,点点了头,食指扣了下调出昨晚何小姐的工作结果,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在何小姐一团乱麻的心情中开始了工作。
*
因为凌言昨夜好大的一通脾气,整个团队夹着尾巴一夜未睡,一鼓作气地把事件经过捋了个清清楚楚,信息收集得明明白白,甚至超常发挥,在那么晚的情况下还力所能及地联系相关方交叉取证。
二高老师陈某涉嫌性侵Sophia这件事,导火索的确是校方不满学生家长大鸣大放,声称要将Sophia开除。但是这件事并不像游戏厅老太说的那样刚发生一个星期,而是已经快有一个月了。
何小姐打报告的姿势十分标准,时间地点标注得一目了然。凌言一目十行把主要内容看了。
*
“昨天我联系了苏闲报案的那个派出所,但是负责人什么都不肯说,只说案件已经上移了,我一层层打上去,案卷反正现在是在总局那里。检方我也问了,这个还真的是上报了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被压了下来……”
祁思明唔了一声,“这个陈老师背景不错啊?他是谁啊?你们区的名师吗?”
凌言摇了摇头,“别问我,我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知道。”
何小姐道,“的确是名师,但也不算什么大人物,据说他妻子有钱,和区内管委会沾亲带故,估计是上下打点周全了。”
祁思明啧了一声,“拿点钱就能让警方检方松口……这真是,VI区是公职人员开不起工资了吗?不过你说苏闲是个记者,他们这么干就不怕堵不住悠悠之口吗?”
“问题就在这里,网络上报道其实一直没断过,可是热度非常低——这要不是学校律师出了个昏招,想拿苏闲杀鸡儆猴,逼得家长闹事,可能我们今天也不见得知道。”
*
凌言看完了整理的材料,挑了两个细节问了问,“这个苏闲是哪家媒体的?”
何小姐早有准备,“以前是我们区的王牌《时空新闻》的外派记者,不过她几年就离开原单位,现在顶多算是个自由记者吧,这几年她一直在区内干着搅屎棍的活儿,影响力不算太大,美誉度倒是很低。”
记者总是不太讨人喜欢的职业,有攻击力的尤甚。
凌言点点头,“那今天这集会事先申报过吗?”
集会游行示威算是典型的一种社会成本较高的集体行动,因此此类活动的法律规范也十分谨慎、细致。
“五天前申报了,但是只到提出申请。”
“主管机关必须三日内给予批复,同意和不同意都要明确说明,”凌言用手指撑着太阳穴,感觉VI区基层工作已经没个体统了,“所以就是他们没有给出任何回执喽?”
“没有,这事儿被人压住了。”
凌言闻言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这帮人看来真的是觉得天高皇帝远啊。”
第二十七章
三人吃完饭就直接去二高,Mash开车,开的是凌言车库的私人房车。
凌言奉行实用主义,车也都是外形低调,内部宽敞舒适,升降的餐桌、独立空调、车载电视应有尽有。
祁思明一身休闲的坐在车后排,把前面空间留给凌言和何小姐工作。自己撸着袖子,心无旁骛地剥着芡实,手边还倒着一杯红酒,周身气质悠哉悠哉,和这车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他们来得早,和二高校门一路之隔地找了一个视野不错的车位,见停车了,祁思明这才事不关己一样地朝外抬了抬眼。
他原想着既然动员这个活动的是个文人记者,那估计也就是嘴皮子和笔杆子的功夫了,能看到校门口小猫三两只就算顶天,谁知这一抬头却吓了一跳,不禁道,“这苏记者社会动员能力不错啊。”
*
不到九点,校门口已经被抗议家长围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大概有两百号左右,并且现在还在越聚越多,家长手拿诸如着“公开信息,还学生公道”的指示牌,背靠主干道,看似在相互聊天氛围轻松,但是显然已经摆好了预备姿势。
今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普照,万里无云,此时家长们情绪尚算稳定,暂时还没有出现占道堵车等交通问题。祁思明心道,怕这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上午九时,路口指示标牌上架着VR摄像头亮了,显示开始全景录像,两架无人机升空,跃跃欲试地想要越过二高大门。
人好像是在那一瞬间乱起来的,人群海浪一样聚拢而上,将校门口团团围住,隔着一道电子门,人头攒动中能看到一个瘦高的女人带着头,别着扩音器,高声对着校内喊话。学生家长一个个神情激动,纷纷跟着喊着,“陈安停职!”“拘捕陈安!”“给他们儿女一份安全!”众声喧哗里,还有诸如“要求校方开放消息权限,公开所有侵害事件”等要求。
*
凌言开着车窗,听着话风不对,立马问道,“那个陈安之前还有前科?”
何小姐也是一脸紧张,手下的一打资料翻得飞起,快速答到,“不算前科,类似案件有过两起,都和原告达成了庭外和解,学校也没有给出任何处分。”
凌言几乎是一瞬间急了,“那学校的性骚扰举报渠道呢?信息为什么不公开?案件发生的情况,侵害的性质,两年前……”
“先生!”何小姐打断他,目光沉郁,“这些的确是硬性要求,但是他们不对外公布。”
系统性的失败和性侵事件发生后秘而不宣的文化的形成,早就不是一日两日了。
*
凌言一下子就沉默了。
他面无表情地僵坐了一会儿,那一刻感觉如此漫长、缓慢。战栗窜过了他的全身。
不明原委的祁思明在后面向何小姐投去一道目光,何小姐悄悄地摇了摇头,在Utopia上悄悄传了一条两年前的新闻。
那是当年出台的反骚扰犯性侵法案,当年VI区试行时得到本区民众的一致好评响应,包括另辟性骚扰性侵事件内部上报渠道,给予受害人专业心理救护,对学校、医院等工作人员工作处分予以公开,因性侵或性骚扰雇主职员私下和解不再被允许,有性侵记录的人会公布在社区网站上建立社区档案,Utopia会永久性标示前科,幼儿在与有性侵犯者者接触小于五米时,Utopia会有滴声提示……甚至包括昨晚任迪信誓旦旦说的那个“烈度极大的未成年人案件,知情权让位隐私权,媒体不得公开报道”。
祁思明好奇凌言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这份反骚法案就是他一力起草推行的。而今日闹到这个地步,其实就是明明白白告诉了凌言,他的法案失败了。
*
其实哪怕是让祁思明以今天今天来看,也能看出这法案的阻力有多大。
在男性为主导的区政府不会乐见这样巨细靡遗的法令得到推行,若以派系分,凌言属于中央派系而非地方派系,在地方行动只有举步维艰。
何小姐发给他的新闻,附带着当时的媒体采访,问到这项法案,凌言的回答被截取出来加了黑,媒体按语评他是最良心的国会议员。
那段话凌言是这么说的,他说他的愿景很简单,推行这样的法案只是因为不想看到那些伤心人,努力维护尊严的姿势那么狼狈,民众知情权让位受害者隐私权,他希望为有过被性侵性骚扰经历的人,还在挣扎想站出来的人,降低他们发声的社会和情绪成本,让他们不必当众自伤,不必声嘶力竭。
*
何小姐作为亲历者比较清楚。当时凌言几乎算得上是孤军奋战,陪着原告一路从本区一直打到最高法院,才得以借着舆论的东风让这条法案在本区艰难降世。不是没有反对者,甚至一些持身端正的从政者、法官同样不看好,认为条文愈是细致,愈是会被时间淘汰。
凌言当时年轻气盛,国会拉票大刀阔斧。法案得以顺利推行,一路高歌猛进,可是调子就在这一年忽然缓了下来。寒冬来得毫无预兆,人心落了下来,热切期盼的公正成了泡影。
理想主义地想着要把水源送到千千万万户的厨房,现实却是一条严重渗漏的管道,法案推行两年,如今受害人依旧是求解无方,维权无径,求告无门,只能依靠示威抗议这样的形式来争一个公道。
凌言咬了咬自己的手指骨节,失落感和失败感缓缓浸入骨髓,像是倒灌早春的寒。
*
看着凌言表情端正肃定,半天没个反应,何小姐也有点害怕。
眼见着二高门口人越来越多,西北道上已经堵了起来,心里暗恨交通是管什么的,怎么这么大的事情连个露面的人都没有。
她心里还没问候完市厅,Utopia的来电先喧宾夺主,一看,闻悦句。
“本区Utopia管委会的一把手。”何小姐出声道。
凌言闭着的眼睛倏地睁开了,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
看他也没有想接听的意思,何小姐就尽职尽责地听了起来。此人年纪不大,无公职,但长袖善舞与市政几位大人物往来亲密,何小姐揣测此人十有八九现在就坐在市政办公室里。
等他老旦开腔似的说起话,里里外外也没个正经的,就是打听凌言在不在区内,想要请他吃顿饭,何小姐觑着凌言的神色,淡定地扯谎说先生已经回首都了,两个人又东扯西扯了一会儿,这才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