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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瞬间,凌言感觉自己僵住了。
祁思明说到“政府还没有配套那么文明的民众”时就想反驳,他想说不是的。
这个社会从来没有严丝合缝、完美匹配的事。完美是目的,不是条件,如果政府非要事前就有这样苛刻的条件才能行动,那民众的觉悟永远跟不上,社会意识永远不够成熟,政府的配套永远难以保障,那一切都只能是个永远达不到的目标。
可是凌言无意跟祁思明在家里模拟一下国会辩论,他的理性还没露头,就被感性压住了。他感觉胸前起了块垒,山一样地朝他压了过来,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
后面的话,他知道祁思明说的都是肺腑之言,都是在为他考虑,可是他这样头一遭听祁思明对自己职业的描述,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不想跟他生气,但是那一刻他不被理解的感觉如此强烈,他眼前的爱人居然在暗示,他们公职人员谁也不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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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言深呼吸了几下,把争执的冲动压下,不想委屈却在心底丝丝入扣,泛起层层涟漪。
他咬着牙,不让自己的声音太抖,慢慢道,“我从15岁开始吃穿用度走的是家族基金的帐,还有文惠给我留下的钱,我工作后多少人送我礼物,高于200元的我都从来不收,我没有……”他话还没说完就不解释了,直接当着祁思明的面去拨Utopia,负气道,“我让小闻他们把我这些年收入支出明细先准备出来。”
祁思明也怕两个人因为这种事不吵架却离了心,立马举手投降,“阿言阿言,我不是这个意思……”
凌言看都没看他,道,“你不用哄我。”
祁思明真是怕了他了。
凌言太敏感了,都不用闻一知十,他说半句话他就知道他的潜台词,祁思明没了办法,只能反其道而行,道,“那你安排吧,让小闻他们随时准备公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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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言动作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
祁思明笑嘻嘻地,道,“我其实前几天办了个大事儿,我给咱爸买一台划船机。”
凌言这时候都来不及注意祁思明什么时候跟博奇走得这么近了,只防备地看他一眼,“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落款写的你的名字啊,可能被有心人看到了,前两天你上班的时候,有人来电,我记不得是哪个部门了,应该是管钱的吧,说是想帮你把这钱报销了。”
凌言脸色立刻变了。
祁思明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有些事情,大的,小的,有你知道的,也有你不知道的,有人拐着弯的想卖好,你哪里能防得来?我不是不信你,但是你这个位置实在是太危险了,我没法不提心吊胆嘛——唔,你放心,那人让我给拒了——我还不至于贪这星点的便宜,惹一身骚——并且,我不太想让你参加还有另外的原因——这季有VI区的区长娄昆对吧?你们VI区出一个国会议员还不够,还又出个地方长官,柳宋是想干什么,让中央派和地方派捉对厮杀吗?Hola也不知道一天无事忙些什么,前期沟通呢?就不能为你多考虑考虑吗?……”
凌言被他说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就解释,“不是她的问题,VI区是早就定下来的,说来这次还是我加塞,并且也不光是我,III区雷诺和区长也……”
“你不用跟我解释这么多的,”祁思明笑了笑,“反正我们各退一步吧,你录几期尝个新鲜就算了,到时候你随便找个什么原因就回来,我也不是想管着你,干涉你工作……”
祁思明巧言令色,凌言被他这么一搅合,居然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
可能面对爱人,人的态度总是容易偏移吧,凌言以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程度向祁思明敞开心扉,几乎算得上是城门大开,毫无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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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晚上,凌言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祁思明冠冕堂皇地说了这么多,什么给他自由,不想管着自己,可他就是在管着自己啊!并且,他原本觉得明天的录制没什么,现在听完祁思明这么一聊,他居然还紧张起来了。
祁思明当天晚上拨弄完他,自己翻个身就睡觉了,他想着一堆有的没的,倒是失眠了,并且他听着祁思明越睡越熟,简直越想越气。
还好第二天祁思明还算有良心,没再睡懒觉,而是早起给他做了早餐,帮他搭配了衣饰鞋履,还附带一个深吻把他亲醒。
“你这样郑重其事的,不怕我紧张吗?”
凌言洗漱的时候,祁思明就靠在门口他看他,像是怎么看也看不够一样,感觉下一秒就能吹出一个流氓哨。
祁思明顶着鸡窝头,优哉游哉地感觉良好,“我男朋友怕什么?不是我个人崇拜啊,我男朋友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完全可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凌言一口漱口水差点喷出来。
“让全国老百姓看看我男朋友工作的样子有多性感,当我限时展示、日行一善了,一个两个要是敢在背后说道你,那我就挂着你凌言男朋友的金字招牌,亲自下场为你撕人。”
凌言抹了一把脸,再抬头,满眼笑意。
就好像凭空被人套上一副刀枪不入的铠甲,凌言想,这世上怎么有这样会说情话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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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思明走近他,两臂就从他左右围拢过来,在凌言柑橘味儿的须后水里,情不自禁道,“有没有人说你笑起来像闪电?”
“嗯?”
凌言自然而然地靠在他怀里,在镜子里看着彼此。
玩笑道,“谁看我一眼,都像被雷劈了一样吗?”
祁思明低头亲了亲他的脖子,被他逗得闷声笑。他胸膛震颤出的喜悦,就那么真实而有温度的传到凌言身上,“什么玩意儿,你还能不能有点美感?我是说再黑的天,再飘摇的夜,你笑一下,世界都能被你照亮了——”
祁思明越说越没谱,亲吻就从他脖子一直燎到他的耳蜗,“你说你的同事是怎么忍住的啊,这么漂亮的人,成天能看到,这晚上做梦都得全是你吧?要是我,我得憋死,肯定天天在国会餐厅里等着,看着你吃饭就偷偷手淫。”
身后高大的男人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腻腻歪歪地跟他说些想让人报警的话,凌言笑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第一次感觉他们居然如此相配,如此登对,好像这人世间,再不能有任何事将他们分开。
第五十一章
“看标注了红色的部分,装作你看过了黄色的部分,其他的就别管!”
何小姐难得把文件打印成纸质版,花花绿绿地一打一打地递给凌言,“这打是你之前签署过的挺有争议的法案!这打是你曾经写的社论……一些不太合适的话,我都给你圈出来了,记住,直播的时候千万别说,没有后期的我可救不回来!”
凌言点头,“知道。”
“我估计他们就算提问,也跑不出这些问题了,你之前黑点挺少的,估计也没有什么可问的……对,最近比较争议的是国内是教育法案,国外是贸易战,虽然不是你直接负责,但是以防万一你还是看一眼吧,挑重点只看红色部分就行。”
凌言颔首,“嗯。”
“还有,他们要是问你私人问题,你要记得你曾经在采访里说过的话:你最喜欢的作品是《七月的人民》,不太欣赏茹科夫斯基的消极浪漫主义诗歌,谈过三次恋爱,要是真的问到了,你只能在三上面加,不能减……还有家里养过魔王松鼠,父母的婚戒内圈刻的是鸢尾花,15岁到16岁的念的学校VI区的一高,班主任姓齐……好像就这么多吧,记住了吗?到时候可别由着性子瞎说!”
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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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公司的普通职员在一群同事里中枪,得了个超过他日常工作的超额任务,就算凌言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本事,现在也觉得内心沉重了。
他揉着太阳穴,依样画葫芦地对着何小姐重复了一遍刚刚的注意事项,何小姐却还频频打断他,说他思考的时候目光不要往下瞟,记得直视前方。
凌言:“……”
他只好无奈摇头,“我只能应时记一会儿,晚上直播前你记得再跟我说一遍……对了,我谈恋爱三次这事儿是哪来测算来啊?我怎么不记得了?”
“是小闻她们做的民意调查,说是民众对形象良好的公众人物的恋情次数是有期待的,最好能控制在3-5次,太少了显得没有性魅力,太多了显得轻浮。”
凌言:“……”
何小姐看着他难以置信的神色,很不以为然道,“这其实不算什么,您就是平时不太关注小闻他们工作,他们其实是连您的发型都要做大数据测算,确定你出镜的状态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民众欢迎——不过也没事儿,三军统帅不插手炊事班的事儿,这些有我们替你打理。”
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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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组的安排也是从进入国会大楼就开始录制,凌言上班时间又有大把正经工作要忙,所以他只能坐在车抽空捋一捋这些文件。
他翻着自己曾经的社论,看到其中一段与自己观点相悖的段落——这是当年媒体报社的编辑帮他改动的,说是更好符合他们媒体平台的一贯立场——而这一段正好圈出来的,何小姐认为这个刊登过的观点已然过时,与现在的政治主流意见不符,建议他反面表示立场。
真真假假,有时真的很难说清。
凌言叹了口气,把内容记下,把那页翻了过去。
他这几年被人说得都习惯了:政策主张不要畅所欲言,镜头面前要得体优雅,如果可以,最好做到在自己的葬礼上哀痛而体面的鼓掌。这世间纷纷攘攘,真理如石柱,谎言如泥沙,谁都知石性坚重,沙性松浮,谎言没有根基,可事实呢?真理就是会慢慢湮于沙中,渐沉渐深,不得天日。
他哪里还有说真话的自由?
凌言看完材料之后拉开了车门。
何小姐紧随其后,踩着恨天的高跟慢出两步,跟他迈上国会大楼高高的白石台阶。
那天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国会大厦巍峨庄严,身着正装的高级公务人员匆匆往来,这个代表民有、民享、民治最高象征的建筑物,屹立着,仿佛自由的呐喊。
“先生,谎言并不可怕。”何小姐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说,“但谎言若是中途改口,让他们知道你是说谎者,那才是真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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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世间》的白日拍摄并没有凌言想象的那么严苛。
凌言刚进入办公室,感觉布置上与平时并没有太大出入。因为前三期是无人化拍摄,所以他刚坐在办公椅上,节目的主要工作人员就开始在耳麦里向他打招呼问候。虽是例行公事,但是他们的语气十分热情,态度也十分尊重,好像能和凌言合作,是他们此生幸事,给凌言的感觉就是,好像他们现在如果能出现在他面前,当即就要捧出鲜花来献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