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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他悄悄问过凌言为什么不说话,他皱着眉说他不喜欢他们谈论的话题。因为有潭清这个女孩子,那顿饭有很多娱乐话题——最安全也最容易聊起来的话题,新开发的一处隔空度假区,一款最新的智能手环,新上映的电影和时下爆热的某官员婚外情,其实这明明没什么的,谁不是谈论这些呢?
但是凌言就是不感兴趣,觉得这些特别无聊,觉得这些不可笑的事情一点都不值得津津乐道。
“那你觉得什么不无聊?”祁思明当时有点窝火,“你的科技和政治新闻吗?”
祁思明是知道他爱看什么的,凌言这人的Utopia通讯和娱乐功能基本是个佩戴儿,他与外界保持联系的渠道固定而冷门。他看过凌言爱看的那些东西,都是长篇深度报道和科研专刊,时效性略差,但是客观性专业性很强,可是很多东西都是内境愈深,外延愈窄,这样限制了他和许多人的沟通,毕竟在饭桌上不同背景的人,不可能默契的谈论“Emacs浏览页面的小众功能”和“国家面对的钐能源危机”。
但这句话说出口祁思明就有些后悔了,他和凌言的或许可以相互怼对方几句,但是哪怕再好的朋友都不应该对对方的喜好冷嘲热讽。
凌言闻言果然有些委屈,他想了一下,慢慢道,“无聊是个很主观的词,我还不可以说实话吗——我觉得你们无聊,你们也觉得我很无聊,这说明不是一类人,你干嘛非要把我们凑在一个桌子上。”
那顿饭后,祁思明就应该甩脱凌言回到自己的午饭团体里的。
他玩的最好的圈子,有几大财团的公子,有文化界、演艺圈的掌上明珠,虽然他们一个个皮里阳秋,但是至少他们都会笑脸迎人说人话。
祁思明觉得自己一定是鬼上身了,居然决定以后重色轻友只跟凌言吃午饭。
他也和凌言沟通过,希望他能主动对待心理疾病,如果害怕在Utopia上留下记录,他完全可以以他的名义帮他找医生咨询。其实那时候,原医生也一直劝解祁思明,心理治疗是需要和患者面对面沟通的。
但是凌言的回复十分无情,他说不需要,他觉得自己状态很好,还很不能理解的反问他,“你觉得我过得不好吗?你觉得好和不好是有清单的,有公共标准的,我有心理障碍就应该被划叉是吗?”
并且他还很隐晦的威胁的提到了一些人权团体,说是如果那些医生不怕被找麻烦,那他大可介绍。
那些本来都是些很冒犯的话,但是祁思明偏偏觉得特别。
原医生也跟他说过,心理障碍患者大多都是以普通人没想过的角度观察着世界的,所以他们才会做一些我们不能理解的事情,会有我们从没想过的观点,也是因为这些,它们才会有迥异的性格和行为方式。
但祁思明觉得有意思。并且他总觉得能成为奇迹的那些人,一定是走了和其他人不同的道路,它们做了某些违反常规、超出常理的事情,才让他们与众不同。
追逐热点追逐爆款,在人前侃侃而谈,它看起来很酷,其实这一点难度都没有,只要愿意就可以做到,就可以获得谈资,获得沟通的安全感。
更酷的其实应该是那些更不容易做到的事情,避开日日更迭的肥皂泡,专注自己真正的兴趣,这种在常人看来呆板甚至无趣的事。毕竟这样的孤独,才算另一种勇敢。
并且凌言又不是真的不说话,祁思明也挺享受跟凌言一起吃饭的。
很多时候只要祁思明循循善诱,他总会说出一些事情,虽然有些东西他听不懂,好几次都要一边吃饭一边偷偷去查凌言说了什么。凌言也会说到自己的家庭情况,凌言父亲在国会高层供职,母亲身在Utopia管委会,有许多未经报道的消息或者未引起注意的新闻,他都会在闲聊的时候无意透露出来。
“他最近情绪怎么样?”
屏幕里,原医生穿着白大褂跟他沟通凌言的病情。祁思明枕靠着旋转椅,面前开着四个屏幕,其中一个正开着远程视频。
“他上次模拟成绩掉的厉害,最近快期末考试了,感觉要比以前焦虑,每天下课让我非得跟他一起做题看书,我干别的,他就生气,要是有人跟我说话,他更生气。”
祁思明皱着眉,但说不出那表情是烦恼还是甜蜜,反正怪怪的,“哦,对,他还自己弄了本数学练习册让我做。”
“他自己做的?”
“对。”
“能传一份给我吗?”
“当然可以。”祁思明传了一份,自作多情的害怕这位高学历医生看不懂,还一本正经的给人做解说,“他说这是综合近十年期末考试题做的分析,把考点按照高中低频算了出来,然后相同题型展开,最后还预测了三套卷……啧,这小孩挺厉害,也就他能费劲巴力的做这种事。”
电子练习册上用小字标注的算法模型十分严谨,很难想象这是十四岁少年还是重度精神障碍患者可以独立完成的工程,医生用电容笔标了几个重点,“学生焦虑在临考前总是难免的,但是总体来说,情况比前一个星期前要好,你坚持监督他服药,督促健康作息就可以……唔,还是要重新提醒你一下,抑郁患者有负面反刍性思维,可能考试越近症状越明显,如果他对你说什么很消极的话,你不要听他说,不要有同理心,我不希望再多一个人被拉进负面情绪里,你可以直接岔开话题,打断对方思维,跟他说点有趣的事。”
祁思明笑了,用手里的电容笔敲了一下桌面,“原医生,你不用担心我,我稳的住,你现在让我来一段单口相声都没有问题。”
通话的最后还是以对方让祁思明劝凌言本人来沟通结束,祁思明忽然想到了什么,和原医生提到了一个前缀很长的人权组织,然后问,“这是什么组织,我查过,看起来资料很少。”
对面面容姣好的女人忽然挑了挑眉,似乎是从祁思明嘴里听到这个名称十分意外,随后她笑了笑,“没什么特别的,你知道我这一行并不好做,虽然社会整体希望心理障碍患者接受治疗,但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团体找你麻烦,说你剥夺了患者的快乐和自由意志。”
祁思明唔了一下,没发表什么看法,关闭了通讯。
第九章
在博雅学校兵荒马乱的考试周里,校外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前任Utopia委员会主席文伯元博士,于1月13日上午离世,享年85岁。
这位实现了人机传导、多次获得国家技术奖章的著名计算机专家,作为Utopia的重要奠基人,不仅突破了人机传导这一划时代技术,并且一生致力于Utopia的推广与完善,在从事领域辛勤而低调耕耘四十年。
媒体连篇累牍的报道博士的讣闻和其一生的经历,网友们更是集体悼念这位“Utopia之父”以及向他所开拓的新时代表达敬意。
新闻发出前的一个小时,那天正好有最后一科考试,凌言接到家里的消息,脚步毫无征兆的停在了考场门口,他找到了祁思明,说了一句“你替我跟班导请假”,原因也没多说,扭头就跑出了中央大楼。
等到期末成绩公布,祁思明也没联系到凌言,他很担心他。祁思明一直徘徊在年级二十开外的成绩终于窜进了前五,而凌言因为缺考一门,在年级里稳稳的垫着底。
祁思明的寒假并不清闲,为了A-level加分,他和陆鉴同早早就联系好了高校导师去做科研项目,但是说实话,他本人根本就不是搞这些的料,若不是想到其他竞赛加分难度系数更大,他真的不想一整个寒假跟大同小异的数字打交道。
他去研究室的时候会特意路过一下凌言家的房子,那段时间无论早晚,他都没见过房子里的灯亮起来过。并且,与其说那是是房子,祁思明觉得称为宅邸更为合适,那一块是西区顶级的住房区,距离VVI区政府只有十五分钟的车程,所在街区优雅宜人,是难得的风景。
陆鉴同看他几次向车外张望,忍不住开口问他,“你这是睹哪幢房,思哪个人呢?”
祁思明斜了他一眼,没跟他抬杠,“凌言家住这里。”
陆鉴同也看出他兴致不高,唔了一声,“他住这里啊?那看来校内传言真的不是空穴来风,可我怎么没听说过VII区政府有高层姓凌啊?”
“不是我们大区的,是首都内阁。”
这倒是个意外,陆鉴同背靠座椅的脊背轻轻绷直了。
内阁二十二个位子,祁思明把话说到这已经等同于揭晓了答案,他想了一下,几乎是有些难以置信,“那他母亲是文惠?那他外祖……”说到这,他像是串起了所有线索,整齐的眉骨微微挑了一下,笑了,“我说嘛,你性向没问题啊,怎么忽然对个小孩这么好。”
祁思明闻言,轻轻皱了一下眉头,“我照顾他跟他父母没关系,你别乱说。”
祁思明给凌言的Utopia发了十几条消息,凌言无一回复,等到他主动联系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的事情。
凌言不仅不喜欢Utopia的娱乐功能,也不喜欢通讯功能,若不是需要祁思明传递班级消息,估计最开始都不会添加祁思明为好友。
他也说过,如果非要说话,他更偏爱面对面的沟通,他能看着他的眼睛,看出对面的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他的声音、姿态、神情传递的是一个立体的信息,但Utopia传递的声音是处理过的,呈现的影像是延迟的,用它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记录,最终成为个人的图像速写。
他说的都有道理,可这样我行我素的人,说这样这样我行我素的话,似乎从不曾体察过别人失联的痛苦。
和祁思明吃午饭吃出了习惯,凌言刚回到A市就邀请祁思明来自己家,美名其曰是要亲自下厨,祁思明来的时候他刚从厨房跑出来,系着围裙,一身纯白的家居服,一见到他眼底就闪出光来,有种油然而生的、真真实实的喜悦。
他瘦了点,状态倒是意料之外的不错,祁思明原本准备的节哀顺变没了勇武之地,也不乱提。凌言身边是一个50cm高大蚕茧样式的机器人,凌言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一句“这是我朋友你招待一下”就风风火火的跑回了厨房。
蚕茧先自我介绍了一下他叫小妖,就灵活的指挥起祁思明外套放哪拖鞋在哪,然后还顶着一盘水果送到了祁思明的手边。
凌言家里装修风格传统,但是很有品味,厨房不算太大,但整洁得异常,看得出家庭成员并不经常开火。凌言一边切菜调汤汁,一边专注的看着投屏在墙上的菜谱,模样比写代码的他还要认真。
祁思明主动走过去帮忙,问,“这几天累坏了吧?”
“嗯,好累,要应付好多人好多媒体。”
凌言一直都这样,厌恶人际关系,觉得没意思,“好在外祖离开的时候没什么痛苦,去的那天听女佣说他就是坐在壁炉前面看书,然后看了会儿祖母的照片,很晚的时候,女佣叫他上楼睡觉这才发现他去世了,离开的挺安详的,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