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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Utopia是潘多拉的盒子,里面装的除了福气,还有祸的种子。
它如何给人们以成全,未来就会如何给人们以困境。
夏春草忽然感慨,“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管委会的形象曾经无比高尚,你母亲管理的时候也很有起色,但是她去世之后,这个组织就抽调了它最后的脊梁——它成了吸血的蛀虫,哪里地区发展,它就去哪里,直到把这个地方榨干……如果没有这一次贸易战带来的经济萧条,我还没这样担心过这个国家的处境,我用美投的处理器做了最严密的数据测算,最慢到年底,企业会难以为继,失业率会陡升,如果没有拉住管委会这匹野马,它这么横冲直撞下去只会给这个国家经济和人民致命一击。穷极生恶,这不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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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心慈手软了啊,”夏春草拉住凌言的手,“和平的治世里致力于实现社会公平,给人生活的希望,这更需要勇气,我和很多人一样关心我们的处境和生活,但是我们的身份有太多局限,我做不到,但我希望你能。”
第六十六章
凌言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领路人都是康澤。
康澤一手栽培了他,他如今虽然弃他而去,但是骨子里凌言是认同过他的。康澤说“正义只是政治术语”,他说“国家不会有利益,但是人有”,他说“政治的世界是受规则支配的,政治安危才是最紧要的考量”。
康澤是少有的弄权高手,凌言这些年步步高升,说起来玩的就是他传授的那一套游戏规则,甚至有时候凌言觉得自己背弃他,也只是对他曾说的“天下政客皆无友”的一种践行。
凌言记得很清楚,康澤对他反管委会的态度一直是优哉游哉的。
他作为反对党领袖,有些立场或许与他不同,但这件事上,他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很多时候更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宠溺纵容,看他折腾就像是在欣赏一个美丽愚蠢的小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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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不嘲笑他,但这种不在乎更羞辱人。
所以有时候就算凌言感觉到自己是对的,可是他也会对“对”产生怀疑和胆怯。
他只是没想到,第一次给他鼓舞的人居然是夏春草,她对他说你不是一个人,你没有错,你很棒,原本他以为自己孑然一身,忽然间这一个人的支持,让他竟有一种全世界都与他站在一起的错觉。
夏春草很大方,说财力物力人力,如果你需要,我都可以帮你。提到祁思明她更是洒然,说你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忧虑,祁思明分得清轻重,这种事情会处理得很好。他不是承担不起的人。夏春草面面俱到,拨云见日,给了他前所未有的稳定感,让他忽然间有了可以无所畏惧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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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祁家老宅的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就给娄昆发通讯,说想谈一谈。
大周末的,他本以为娄昆在家中休息,谁知道通讯却接线转移了,他的秘书先接通了,“凌先生是吗?娄区长在忙,要不您等会儿再打来呢?”
后背景一片嘈杂,入目的先是一排低档楼群,秘书灰头土脸的,一个侧身凌言才看清楚,原来是还在施工的某安置的居民小区。
他还没等说话,娄昆的声音已经从那面传了过来:“你看这个地面,这个垃圾,典型的垃圾工程!”
凌言大概能猜出来这是在干什么了,3.0智能城市建设推进,很多地方需要重新规划,水电交通排污等系统都需重置,他看过VI区报告,涉及相关的,这里面至少有两万八千户必须拆迁安置,娄昆这应该是周末来考察居民的新住址来了。
他跟秘书说让他转个镜头,让他看看。估计娄昆自己也坦荡惯了,秘书也觉得这没什么,还真的把摄像头扭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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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区下着蒙蒙的小雨,娄昆身边里三层外三层,最近的领导干部在忙着给他撑伞,一个精瘦的副手记录员跟在他左手边,而娄昆面前的似乎是包工的工程队负责人,正被指着鼻子训,“你看这个人,一肚子坏水,你先把我钱拿回来啊!不给你干了!”
一个小工看自己老大被训成这样,内心也很惶恐,蹲下身去要去翻那石板地,似乎还想补救一下。
娄昆穿着皮鞋,毫不怜惜地蹭着那一块那石板下的渣滓地,道,“你这孩子!没有水泥,你不要弄了,明明的问题!你起来!”
比起镜头前的娄昆,此时的他头发蓬乱,皮鞋脏污,既不潇洒,也不有魅力,但是凌言一下子就被触动了。
原本他还想跟他谈一谈这几年VI区内部管委会和政府部门往来勾兑的细节,现在忽然他就不想说了。再之后他看着娄昆离开小区,问身后的下级官员,说这是谁用的工地?这样的地面以后底下还有管道要埋进去,这样糊弄以后怎么保养和及时排障?
“你不要说整改了,清理就完了,我要对我的资金负责任的,我要谈责任的!你这质量问题,进度问题,一样一样做不好,你就这么在我面前糊弄吗?拖延这么长时间,你老说是钱的问题,钱的问题,我给你钱了你办好了吗……”
再之后凌言就没有听了,他对娄昆那个眼镜秘书说,“记得给你们区长买点润喉的,他嗓子都哑了。”然后就切断了通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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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的时候,他用祁家的网络内部通讯,传了一份文件到娄昆家中。
上面明确记载了他现在能查到的,多少人挪用了政治捐款,多少人与管委会存在钱权交易,包括他的一位信重的主任因为没打点好情妇被管委会讹上,一星期前在他眼皮子底下还挪用了一批款项。
他对人防备已久,这些都曾经都是他不轻出的底牌,他以为自己一直再等个合适的时机再拨乱反正,所以不断地让苏闲继续搜集证据,等着把VI区的蛀虫一击而中,如今才看明白自己只是胆怯而已。他最开始的想法是拿这些东西和娄昆谈条件,让他壮士断腕做出取舍,如今他悉数奉上。
快七点的时候,娄昆打来电话,说他看了几遍,谢他坦承,想请他来家里细谈。
凌言没应他的谢,他说有人掌着明处,必然也要有人看顾着暗处,说到详谈,他欣然应允,说明天晚上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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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是食言了,他说陪祁思明七天,结果还是要早早离开。
本来他想好晚上亲自下个厨,做道菜的。虽然手艺一般但是至少一份心意,让他能和祁家父母好好告个别,谢他们这几天的照顾。他从小没体味过家庭的温度,所以他很感谢他们给他的温暖。
但是明显天不遂人愿,那天祁思明跟他说晚上跟董事会开完会还有酒局,就不回家吃饭了。人凑不齐,饭当然是一起吃不成了。八点多的时候,凌言无所事事地就上了床,他想着要怎么和祁思明解释,翻了几个身,烦恼着烦恼着就睡着了。
十一点多的时候,他被声音震醒,本来还以为是祁思明回来了,谁知道是个人终端的视频通讯,祁思明的。他困倦地接通,问他怎么了。
祁思明说第一句话凌言就听出他醉了。
只见祁思明两颊酡红,大着舌头道,“想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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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时候回来?”
背景音很吵,凌言提高了音量。
祁思明也卷着舌头跟他喊,“不知道,再晚一些吧,跟陆鉴同他们在外面呢。”
说着他站了起来,转了一下镜头,凌言这才看清楚祁思明正在一个狼藉的包厢里,漂亮的男女在前面的舞池里跳舞,矫健性感得肉体晃动得让人应接不暇,几个精英人士脱了西装外套,拿着话筒正对着嘴扯着老远、声嘶力竭地吼叫,身边围拢着几个姑娘,一眼看去热闹非凡。
镜头转过来的时候,凌言看清了祁思明身边,竟然也是一清水的美女围拢着。
凌言皱眉,问,“你喝了多少?”
祁思明闻言搓了搓脸,像个水里仰泳的水濑,“没喝多少,跟妹妹们聊天呢,我跟她们说我要结婚了,让她们帮我想怎么办婚宴——来,你们都说说,把你们刚才说的跟我老婆说一遍!”
祁思明真的是醉糊涂了,凌言合上睡衣的领口,正跟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对个正着。
他道,“没事就撂了吧,你们聊,我还睡觉呢。”
镜头狠狠地跌了一下,祁思明扭过头来,嗷嗷叫道,“不撂!不许睡!”说着他两条眉毛一耷拉,居然大为幽怨地又补了一句,“别睡,你陪陪我!”
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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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看出来祁思明缺人陪。
风流的女人都花样繁多,唠嗑也能唠出巧语解花的效果。
事实证明,祁思明也的确没什么需要他陪的,蛮不讲理地跟他闹了一通,然后就把个人终端设了悬浮屏,一摆,自下而上地,角度只照得到他轮廓清晰的喉结和下颌,然后他不管凌言了,自顾自地去和人聊天喝酒去了。
凌言没了办法,只好抽出一本书陪他,按灭了主灯,只留一盏床头灯。这个冷寂的屋子染了祁思明那里的喧闹,一下子变得不寂寞了。另一头的祁思明估计也没想凌言真陪他说话,他时不时地就低头看他一眼,确认通话还继续着,人还在,然后心满意足地跟人嬉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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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祁思明是真的喝醉了,从酒店出来的时候,祁思明还端着人家的酒杯,里面的龙舌兰被晃得酒水四溢,也不耽误他兴致盎然地说阿言你等我回家。
他东倒西歪地把酒杯往后一甩,在身后台阶上摔了个稀碎。再然后,凌言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无视了给他开车门的司机,绕过车头,自己坐上了驾驶座。
凌言的心脏都要被他吓停了。
还好司机动作敏捷,在他合车门的时候拦住了他。
谁知道这酒鬼还说不通了,说什么都要自己开车回家,凌言远程又安抚又指挥,司机和酒店门童在旁边架着他,束手束脚地,想把他拖进车里,谁知祁思明毫无形象地卡着车门,固执地不肯进去,声嘶力竭地喊凌言来,“阿言,你来接我!”
凌言看着这样撒酒疯的祁思明简直头痛,他说你别闹,赶快上车。
祁思明却生气了,指着屏幕,像个愤怒的眼镜蛇,“你来接我!你答应过的!”
凌言:“……”他答应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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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祁思明一句话没说完,又吐了。
镜头晃动的厉害,还有不断磕碰的声响。凌言听着那声音都觉得难受,好像祁思明在呕心沥胆。司机和门童不会心疼他,他们只是觉得头疼,祁思明四肢跟着胡乱地踢蹬,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架住他,宛如一场混乱的撕斗。只是祁思明那个半个运动员的体魄,他们真的扛不住他,最后司机哭丧着脸,为难地看着凌言,用眼神向他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