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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上一任媒体主管的张扬,他安分守己,他像是每天都在擦拭王冠上的宝石一样,战战兢兢、妥妥帖帖打理着自家上司的所有对外宣传和形象问题。他太仰慕他了,这个太年轻,又太完美的男人,他每次汇报完工作,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都忍不住回头再看他一眼。哪怕就只能这样远远看他一眼,他就觉得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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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不允许外人轻易踏足私人领域的男人。
漫长的考察期之后,《阅人间》开播之前,何小姐忽然有一天晚上到他的家里拜访,跟他另签了一份保密协议,欢迎他进入团队核心。
被信任是让人开心的,这代表他终于离那个男人更进一步了。但是随后何小姐几乎把他吓傻了,她拿出诊断书,郑重其事地告诉他,“先生有重度精神障碍,这是诊断信息,这件事你要随时做好最高级别的危机公关来处理,一周之内拿出最可行的预备方案存档。”
当时他完全傻掉了。
那些话他好像都听得明白,可是连在一起,他就是无法理解。
何小姐却还在坚持说着,“一旦被人发现先生服药,你知道这个严重性的吧?民众会觉得受到了欺骗,先生的政治生命会面临毁灭性打击,他的私人生活也会受到威胁——小闻,振作点,我们相信你,你会做好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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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问闻泉当时的感觉。他说不清楚。心疼吗?可能吧。
但更多的是落空,是信仰的落空;是坍塌,是神像的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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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言的父母外祖父母都是那种功名已达金字塔塔顶的人物,他们实现了这个国家多少个不可能,推动了多少个几乎无法实现的协议,组建了多少个社会中看似自相矛盾的联盟,甚至撬动了多少社会上顽固的风气——天才、气质、身世、思想,它们在凌言身上交织成神奇而高远的魔力,这个世界都在等着为他屏息。
这是全国人民的白马王子,一个眼神就能让全国适龄男女尖叫,不必继承什么父母的政治遗产,单凭自己的魅力能力就已足够他在领导阶层青云直上,步步高升。
然后他被告知,他这样完美优雅的男人,内心残缺,精神障碍。
何小姐说的对,没有人会接受得了的。
正如阿辽沙崇拜佐西马,以为长老乃人间圣徒,死后理应在棺椁中鲜活如生,一旦佐西马的遗骸发臭腐烂,他们是会怪他的。
怪他辜负了人们全心全意的爱,怪他的欺骗羞辱,怪他不能寄托奇迹,怪他居然肉体凡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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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前,政治性相关的问题已经问完了,这时候亚纳什正缓缓地过度到私人问题。
毕竟这是凌言第一次接受媒体对他的父母、成长、家庭进行采访,不,这根本就是他第一次的私人采访——亚纳什一周前将采访邀请寄送到国会大楼的时候,根本没报任何的幻想,她收到同意接见的回信时还以为眼睛花了。
当然,凌言在回信里说了条件,第一条不许采访他的恋情,请尊重他和他的爱人。
但这也足够了。
亚纳什准备充分,将影音下来的旧杂志的封面递给他。那是本世纪中旬评选的最有影响力的50位女性人物专刊,封面上只文惠一人的特写,照片里她温柔的注视着镜头,嘴角噙着点恰到好处的笑,柔和地,在下巴上收出俏丽的尖。
“是我母亲,”凌言接过,忍不住露出微笑,“她当年可真美。”
“举头相望的明月光,全国人民的梦中情人。”
亚纳什由衷道,“你和你母亲很像。”
凌言的眼底浮出矜持的笑意,“我没有她厉害,她促进了世俗主义和妇女解放,推广了生育上的体外繁殖,解放了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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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一个小时前,相似的话凌言就已经说过了。当时他坐在自己办公室里,小闻敲开门进来为今天的直播做提前的模拟准备——这是凌言的习惯: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无论这仗是大是小。
说来接受亚纳什的采访邀请还是小闻提议的,因为在《阅人间》热播之后,媒体和民众对凌言的信息搜刮得太厉害了,虽然凌言的一切记录抹得都很干净,但是小闻还是觉得与其让别人这样深入探查下去,不如主动出击引导,让民众对凌言的热情转移到他的家庭和Utopia管委会最近的四十周年庆上——因为最近的中期选举,首相正不断地拉拢管委会,凌言也需上行下效,找些因由缓和矛盾。
其实首相和内阁提到管委会这件事的时候,凌言犹豫过。有时候想起来之前他几次三番抵制管委会的法案,都好似梦中。甚至管委会的林少湖在一次宴会上向他卖好,说是Utopia推送他相关内容时,都做了最优性筛选,希望能和凌言日后友好相处。
凌言没说什么,他知道管委会如果见他迟迟不分一杯羹,他们总是不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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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且凌言父母的故事噱头实在也很足。
当年他父亲去世后,母亲随之自杀,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让这个爱情故事广为传播,在民众眼里,他们就像天上的比翼鸟,一只去世,另一只也哀哀而亡——不用什么太多的形容,生死相随这四个字就赚够眼泪。
况且,盖棺定论的人总比活人好发挥。
当时他说完提议的时候,凌言向他投来耐人寻味的目光,似乎是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最后他敲定,“那你找一找我父母之前的采访报道吧,研究一下他们的生前说过的话,我不想跟他们之前说的话有什么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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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因为她感到宽慰而扬眉吐气,她可能不够尽善尽美,但是直到她去世,都竭尽所能,从未懈怠。”
“那您一定很爱您的父母。”
“当然。”
“您表现得不够有感情。”
“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上司今天的状态总有些不对。他坐得比往日直,却感觉没有往日精神,僵直的脊背几乎有种尖锐的孱弱。
小闻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从自己的Utopia调出一段视频,那是曾经凌言在选区里发言时被问到父母的一段镜头,他暂停,然后放大,道,“每一次提到您的父母的时候,您都表现得……感情不够,好像您在讨论别人家的父母。”
如果开局不利,那之后再发挥也无济于事。
凌言没有说话。
小闻继续道,“当时选民们不知道你的父母是凌先生和文女士,所以也没有太多人留意这个,可现在不同了,你要表现出那种……一般孩子提到父母的感觉……”
小闻想了想词,就在他绞尽脑汁后,想脱口而出“亲切的孺慕感”时,凌言截口道,“那我们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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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言深呼吸一次,尽量放松肌肉,调动表情。
微笑,“当然,他们是我从小的榜样,他们在我心里他们很了不起,我从小就维护他们,到现在也是——他们不仅仅是英雄,还和我血脉相连……”
“抱歉打断一下,”小闻翻了翻他的备忘录,“刚刚您讲到您小时候您父母带您去过协和广场,讲故去英烈的故事……”
“怎么?”
“或许您能说一个之前没有说过的,你父母之间的细节吗?恩爱一点的?像普通人的那种?”
不知道什么原因,他自从那天知道凌言的病历,他的心态就变了,虽然依然仰慕他,却不再像之前那么宽容了。
电光石火间,凌言一下子就被问住了。
他就像是沙粒被完全漏尽的沙漏,脸孔出现了那种从来没出现过的、茫然的、一片空白的神情——不是因为小闻语气微不可查的苛刻,而是因为小闻的问题,他把他问倒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想起昨夜的夏春草和祁安,然后才试探道,“恩爱的细节?……譬如在私人宴会上,我母亲喝不完的酒,会趁人不注意偷偷倒进我父亲的杯子里,让他替她喝完呢?这个算吗?”
小闻松了一口气,“算!算的!”
凌言也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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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是个有很强烈的政治信念的人,他跟我说过,他坚信自己的一生,每一滴血都是为了这个国家兴旺而流,我母亲虽然不完全投身政治,但是她也从事部分政治工作,为争取女性权利一直奋斗不息,并且她敏锐又聪明,有惊人的洞察力。”
亚纳什很感兴趣地问,“所以他们是志趣相投?”
“对,志趣相投。所以他们相爱,然后共结连理。”
“可我看到过这样的传言,说他们并没有实际婚姻,他们只是签署了PACS。”
PACS,紧急关系民事协议,又名同居协议。是一种婚姻之外的一种民事结合的方式。
凌言笑了一下,“无稽之谈。”
镜头下,他的笑光彩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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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传言他们常年分居,并不住在一起。”
凌言见招拆招,“这是虚构,他们感情很好,不住在一起是因为工作原因,我父亲母亲毕竟总是往返在首都和XXI区,他们总是这里住住,那里住住……每天都住在一起,这对于政治人物要求来说要求真的太高了,普通人不还是要经常往返出差吗?”
“可政治人物不比普通人,您父母不会很难经营家庭吗?”
“的确很难。”凌言身体微微前倾,这个问题他都有准备,“但是一个有才能的人既想实现事业上的抱负,又要保住家庭生活的幸福,无论他是什么职业,他是男是女,这都很难——不放弃家庭和爱情的情况下,仍旧发挥自己的才能,我见到可以将这二者平衡的情况不多,但是我父母的确是其中的两位,所以我希望我也能像他们一样幸运。”
小闻道,“那你童年幸福吗?”
凌言像是被什么狠狠蛰了一下般,手指忽然攥紧了。
0.1秒的迟疑后,他点头,“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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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最悲剧的地方就是对人生的复刻。
这一秒钟的迟疑,对研究微表情和媒体专业的小闻来说,足够了。
然后小闻沉默了。
再说话,他的语气生硬而责备,“先生,现在时间不多了,我知道您不习惯谈论家事,但是你要对这种问题有准备,亚纳什只会比我咄咄逼人,她会打您个措手不及的,您的回答必须迅速果决。”
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在心底产生了某种尖锐的痛苦。
他也不想这样的,他就要哭了。他也不想这样逼迫他,说来眼前的人比他年纪还小,可这是他的工作,他的工作就是让自己的上司在面对镜头时有最好的状态,他希望他眼前的人无论真实情况怎样,在镜头和民众面前一定不要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