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这只蝴蝶还活着。它坠落的速度慢得像是永不结束,慢得像是这一幕被某种力量精心截取、反复重播,而蝴蝶和他都被困在循环的时间中,永远在走向坠落,永远经历和回顾着希望即将熄灭前的绝望,却又永远不至于真正地绝望。
某种程度上,布鲁斯认为,这可能也是亚度尼斯本人的感受。
至于亚度尼斯是否还算得上人或者是否能够感受,这就是另一个讨论起来或许能写出千万字巨著的话题了。
他转过头,正看到桑西也仰头遥望蝴蝶。
组成他躯体的每一根线条都是那样轻盈柔美,而那线条本身宛如流动的光,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宁静的侧影,即使在一动不动的时候,生机也源源不断地逸散出来,仿佛被投入水中的石头表面聚集起气泡。他明明是静止的,线条起伏之中却迸发出诡妙的动感。
“终其一生,拉斐尔也没能画出缪斯的相貌。每一幅以他为主角的画像都只是对于美的拙劣模仿,但就算是这样的拙劣模仿,也让他的技艺愈发精进……临死前,拉斐尔留下了最后的遗作。我。”
桑西垂下头,冲着大海微笑,那笑容神秘莫测,令布鲁斯产生了一种感觉。那是什么感觉?是厌恶吗?是同情吗?是喜爱吗?是悲伤吗?
他着迷地盯着桑西看,却不知道这幅画为何令他如此着迷。
“我。”桑西轻轻地说,“一幅肖像画,一张自画像。拉斐尔落笔的时候已经虚弱得无法举起手臂,每画一笔时都必须蘸取生命作为颜料,画每一笔时他都想着他的缪斯和爱人。他画的难道是他自己吗?不,尽管我是以他为蓝本创造出来的……但我并不是他。”
一句话从布鲁斯的嘴唇边溜了出来:“就像所有以亚度为模特的画像画出来的都不是亚度一样。”
那是当然了。拉斐尔画中的人都是什么样子?典雅、宁静、柔和,朦胧的光晕始终笼罩着他笔下的人物,他画中的光芒简直不是光,而是幸福温暖的雪被,正呵护着脆弱的冬苗。
那位历史上的画家,他的落笔是何其柔软啊,如此轻软、纱雾般单薄的光芒,究竟是怎样染开的?他笔下的人物,又是何其圣洁悲悯,仿佛又无限的爱能倾倒给人世。
亚度尼斯——布鲁斯琢磨着,觉得亚度尼斯应当也是有无限的爱可以倾倒给人世的。
就是他的爱相比起带给人幸福,更可能把人世变成一大团长着触手、互相纠缠的肉团或者类似的东西。
能把亚度尼斯画成那副样子……那位大画家怕是没剩下多少理智了吧。
拉斐尔并不答话,只是含着微笑凝望布鲁斯。
蝴蝶袅袅落下,激起一阵海波。海面的鳞粉骤然闪烁,仿佛在点与点之间跳动细小的闪电。电光击穿了布鲁斯,光流点亮了整片海面,恍如一轮偌大的圆月。
圆月中,小格雷森的剪影合拢双臂。
布鲁斯在剧痛中拼命眨眼,仿佛瞬间从一个梦中跳出,又倐而坠入另一个梦境之中。爱丽丝无机质的蓝眼默默地盯着他,布鲁斯与她对视,眼球后的血管突突直跳,勒得他太阳穴胀痛欲裂。
他却不管不顾,只是惊恐地仰起头。
小格雷森悬停在半空。一秒,两秒,或者只是一瞬间而已。
飞鸟一般的轻盈突然就从他身上褪去了。
他笔直地砸了下来。
千万盏红烛亮起,火焰耀目,盖过圆月的辉光。大剧院的穹顶从容不迫地向正中合拢,压下冲天之火。
火红的烛泪连串地淌下,溅落出一滩滩斑驳艳红的血滴。
第95章 第三种羞耻(26)
事后想来,一切都有所预兆。
虽然在他还年幼的时候亚度尼斯和他们一起住在韦恩庄园,但总是他去找亚度尼斯,亚度尼斯几乎从不找他。
不知什么时候——这段记忆的模糊程度实在是太奇怪了,而且敷衍到直接就是一片空白,甚至没有编个理由,一定是被动了手脚——亚度尼斯就搬出了哥谭,然后满世界到处跑,一次也没有回过家。
而他一边学习一边跟在亚度尼斯后面,同样满世界到处跑。期间应该是找到过亚度尼斯几次,或者,准确地说,那应该是亚度尼斯主动停下来等他。
那家伙在这方面的脾气跟蜘蛛差不多,一般都是蹲在织好的网上守株待兔。
现在想来,亚度尼斯当初满世界到处转悠……似乎也并不是在找什么东西,更像是在满世界布网。
就是这样了。
亚度尼斯从不寻找。
早该在开门后看到亚度尼斯他就该警觉起来的,那家伙登门绝对不能算是件好事,反倒应该被视为刺目的亮红色警告。但是,他当时真实的心情是怎么样的?
他没有想那么多。真的,他知道一旦和亚度尼斯有关就应该多想,可是他在和亚度尼斯有关的事情上从不会想太多。
会是亚度尼斯修改了他的思维方式吗?布鲁斯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存在的概率,但不管怎么想,都只觉得亚度尼斯绝不会费那个心。
相较之下,他太过于习惯了在和亚度尼斯有关的时候放弃思考,这种可能性的概率倒是高达百分之百。
那时候他只是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真是搞不明白为什么。
他已经不小了,可在亚度尼斯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感觉自己是个孩子,兴奋、冲动、充满好奇,努力地追着前面的人跑,急切地渴望着能够和“大孩子”一起玩。
光是亚度尼斯主动来找他这件事就该拉响警报,然而他没有。他把亚度尼斯迎进大门,这时候发生了第二件怪事:亚度尼斯送了他礼物。
不是那些根本不该被称为“礼物”的礼物,而是真正的礼物。
很好的礼物,来自他最喜欢的侦探歇洛克·福尔摩斯,虽然不是烟斗——等一下,亚度尼斯的柜子里似乎是有放烟斗的,康斯坦丁抽的丝卡根本不需要烟斗——但和莫瑞亚蒂决斗时携带的那根手杖也绝对丝毫不逊色于烟斗。
一直到这一步他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天啊,他真的就蠢到这个地步了吗?更何况在这之后还有第三步,亚度尼斯给了他一张表演邀请函。
不是为他自己辩解什么,但拿到邀请函之后他意识到了不对。这场表演里一定会发生怪事,至少这是他可以肯定的。只不过在当时,他以为这张邀请函只不过是另一份礼物。
他真的没想到会……不,这不合理。
亚度尼斯不会为了让他看到一个孩子的死大费周章。
尽管那家伙毫无疑问地喜爱令他痛苦,可那些痛苦都是施加于他本身的。唯独在给出痛苦这方面,亚度尼斯有强烈的独占欲,堪比一个在注射药剂就能使人吐露真相的年代依然坚持用原始的小刀作为工具进行审讯的手工艺人。
再想想,亚度尼斯到底是什么意——
啊。
布鲁斯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自己正是表演中至关重要的部分啊。
能在哥谭活下去的人普遍拥有一种特质,他们极度缺乏好奇心。在这座充满不确定的城市里,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好奇心会将他们引向绝路。
是绝路而非死路——那主要是因为在哥谭有太多理由会导致死亡了,以至于任何一种增加死亡率的危险行为都不能真正地增加死亡率。
如果一个人在白天正常行走于商场中、在办公大楼中工作、在餐馆里匆忙填饱肚子时,随时可能因为爆炸、毒药等等原因死掉,那么就算他做更危险的事情又怎样呢?
从数学上讲,90%和10%的死亡几率当然有着本质的区别,但从现实意义上说,90%和10%真的只是一回事。
你要么死,要么没有死。一切全凭运气。
既然在哥谭总是很可能会死,那么在胆大的人看来,不妨做些更出格的事博得一些利益。毕竟,还能更危险到哪里去?
但伯蒂从不是胆大的人。
有时候他确实会表现得胆子很大……那大部分是出于职业的要求。年轻时候他混迹在哥谭的底层,挣扎在生死一线中,不得不被逼出了些凶性;后来他总算是设法离开了哥谭,外面的世界光怪陆离,不能说不美好,然而到头来他能够用以维生的也还是只有年轻时被逼出的那一点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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