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运气算是很好的。
至少他在犯罪这一行里还真有些天分。
他能忍受更多的痛苦、更多的险境,无视更多湮灭人性的罪行;他可以面无表情地肢解活人,也能对孕妇和婴儿下手。他的嘴很严实,绝不会暴露雇主的秘密;同时他也很识相,能判断如果自己吐露实情上一任雇主有没有机会活下来向他寻仇。
雇佣兵这一行是把头拴在裤腰带上赚钱,他侥幸带着大笔存款全身而退。
拿着这些钱他能去任何一个安稳的小乡村,买个院子或者农场,雇几个工人,或许也会结婚生子,从此安享晚年。
……然而他没有那么做。
那只是感觉不对。没有危险,没有恐惧,和平、宁静,那样的生活仿佛是置身于大海中的小船上:地面不平稳、晃动,一望无际的蓝色空得让人发疯,意识不到时间的存在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头晕欲呕,高烧般昏沉和迟钝。
那只是感觉不对。不正确,不协调。不论他在什么地方,哥谭如影随形,像魔鬼一样不紧不慢地坠在他身后。
伯蒂试过信教、祈祷和忏悔。那似乎是很多同行最终的归宿——如果他们没有死在任务和仇人手上的话。在最开始那稍微起了一点作用,然而更多是因为他能滔滔不绝地向人讲述自己的过去,而不是因为他的信仰逐渐坚贞。
这一尝试终结于第六位神父的好言劝慰。
那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神父,皱纹密布却不显衰老,体型清瘦却不显单薄,双眼秀美如骏马,哪怕垂眸也神光烁烁。他聆听的姿态温和沉静如活着的神像,出言安抚时低哑浑厚的男中音简直能探入每位听众的心灵。
伯蒂并不是没有感到安慰,恰好相反,这位老神父真正地让他感受到了上帝的博爱,他坚信这位久经风霜的老神父确乎是某种圣灵的化身,凡世间的一切罪恶都会在坦白后被宽宥谅解……只要是真心忏悔。
问题在于,伯蒂对自己做的事没有丝毫的良心不安。
另一个问题在于,伯蒂根本不同意自己死后要下地狱。
雇佣兵的工作是为雇主干脏活,神父的工作是聆听忏悔,上帝的工作是原谅所有人并因此让所有人上天堂。怎么能在信教之后才发现还是会下地狱呢?这未免太不讲道理。
你总以为神会讲道理。
别怪伯蒂轻信。他从未和神打过交道,他熟悉并且近乎于神的只有隔壁大都会偶尔来哥谭串门的超人,而众所周知,超人惯来是很讲道理的。
不过坦白地说伯蒂对下地狱这事儿没什么意见。
真正让他放弃的原因是,在这位老神父之前,听他忏悔的五位神父均在伯蒂勤劳的拜访中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既然上帝不讲道理,而自杀是需要下地狱的罪行,那么至少现在的地狱里有五位能够听他讲话的神父。
假若这不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把地狱变成天堂,伯蒂就不知道什么才是了!
同僚众口一词,都说信教总是对现状有些帮助,如今果不其然。伯蒂对自己得到的结果非常满意,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设法杀掉了老神父。
临死前老神父情真意切地向他忏悔了自己的罪行,伯蒂怪高兴——他动手前就查过了,老神父犯的罪大部分在晚年,而且和年纪尚小的男孩相关,但在忏悔时老神父只提到自己早年从军时对异族制造的屠杀和凌虐——老神父没有诚心悔过,因此伯蒂猜老神父也是要下地狱的,但也说不准,也许老神父是希望上帝能亲自聆听他的忏悔,亦或者上帝对罪行自有一套凡人不可揣测的标准。
等伯蒂下了地狱会去找找老神父的踪迹,这是他为自己预留的地狱惊喜。
这是他最后一次亲手杀人。送老神父去见了上帝后,伯蒂立刻启程,踏上返程的旅途。
暌违已久的家乡啊,迷雾缭绕的哥谭,她难道不是位青春不朽的绝世美人吗?
他的人生就这么回到了原点。
伯蒂喘息了一下,忽而清醒过来,却仿佛只是更迷糊,因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很快咳出些哽在体腔内的粘稠液体。好多了,可以呼吸了。既然可以呼吸,血液似乎也开始流动了。
他的肢体似乎突然有了力量,能够撑着庞大的身躯站起来了。
他站得并不稳,也无法拖着身体移动,因此很快就放弃了这种移动方式,四肢像蜗牛的触角般缓慢回缩,而皮肤则飞速鼓起,形成环状肌肉般的结构。半透明的皮肤下是鲜艳而浑浊的胶液,仿佛未凝固的蛋白中包着一泡黄脓红血的混合物。
伯蒂蠕虫般扭了扭脑袋,笔直地向前爬动起来。
这条路唯一的出口就在前方,那儿灯火如瀑,欢呼和笑声空幻如歌。
第96章 第三种羞耻(27)
在疯狂的人群中,唯有福尔摩斯是清醒的。
地上的红毯已经开满了腐败的花,花朵如拳头大,形状宛如一颗颗不规则的宝石,但宝石上覆盖着古怪的绿色粘液和白色斑纹,融化的烛蜡滴落在花叶上,又为宝石平添一抹艳红。
它们看起来甚至很美,却无疑是尸体与死亡的意象。福尔摩斯不禁好奇是否只有自己看到这一幕——华生显然是没有看到的,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表演中,正随着阴影中扭曲的人形一道鼓掌和欢呼。
此前他已经尝试过用各种方式呼唤老朋友,包括给华生响亮的一个耳光。所有尝试都没有取得成效,于是无事可做的福尔摩斯短暂地观察了一下华生的状态。
从外表上看,华生相当正常。
他的双目明亮,神态虽激动却仍没有癫狂之感,四肢灵活,行动如常。但任何举动都无法引起华生的注意,仿佛他连灵魂都被摄入到表演之中。
桑西先生已经离开了,在这诡异的表演中,只有他一个人置身其外。福尔摩斯不禁感到寒意涌上身体,甚至有些拽着华生拔腿就跑的冲动。
阻拦他的是常年破案所积累的经验。他已经和桑西先生说过话,对方的言谈举止都充满理智,或者至少是有逻辑的,对方的现身似乎也有着某种目的。
样本只此一例,因此不能确定是否所有类似桑西先生的存在都同他一样……不,一定是他忽略了什么。
福尔摩斯沉思着,在他被人和非人广为称赞的头脑中检索着,直到他最终回想起郝德森夫人。正是郝德森夫人给了他们邀请函,也正是郝德森夫人得到邀请。
啊哈。量子力学。
福尔摩斯想知道这是某种约定俗成的固定说辞,用来安抚像他这样固执地寻求某种真相的人。
一阵稳定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福尔摩斯转过头,而爱丽丝悠然自若地行走在溃烂的花朵之间,对上他的眼神后,还朝他微微点头示意。
“郝德森太太。”福尔摩斯问好道。
“爱丽丝。这是我使用最久远的名字,大概能算是我的真名。”
“想必您也不是人类了。”
“我差不多是。”
“为什么我竟没有发觉过呢?您在隐藏异常这方面做得并不好,但今天之前,我从未朝着另一个方向想过。当然,我确实不常往神怪的方向联想,但即使是我也会在前所未见的未知事物前有所动摇。”
“为了你好,歇洛克,我稍微对你的注意力做了点小手脚。请放心,这对您的头脑和身体都没有任何副作用,只是一点类似于魔术的手段,转移了您的注意力。”
“您是指——”
“案子,歇洛克。”爱丽丝提醒他,“一个接一个的案子。你以为是谁让世界各地的人跋山涉水来见你?是谁在黑夜和雾霭中保护为你搜集信息的乞儿?”
“噢。我以为召唤他们前来的是我在业内的好名声呢。”
“那是让他们想来的东西,而我推动他们行动。毕竟正如你所知道的,哪怕是在生死危机面前,人们也倾向于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进沙子。”
福尔摩斯点了点头,注视着爱丽丝,一时间竟感到无话可说。
“那么,您又是为什么邀请我和华生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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