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转向大厅,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辉煌的亮光照进来,犹如洗涤万物的油润春雨。他听到了规律的声浪,仿佛将两枚海螺放在耳边时所听到的那种空鸣。
年轻的男女们在融化。
他看到蝴蝶从海浪中飞出来,然而景色并不真切,就像一道劈开脑颅的闪电,他在这样的融化里短暂地失去了视觉。唯独“美”的印象留存在记忆中,甚至会真切地感受到这印象烙印下来时产生的疼痛——两根泛着寒光的长针直直地扎进眼球,就是这样的疼痛和恐怖,却又像是刚刚经历的一场幻觉,这种疼痛,最终,也只残留下如梦一样朦胧和唯美之感。
“当然不是。”调酒师微笑着说,“只有蝴蝶才会参与婚飞,只有参与婚飞的才是蝴蝶。”
“你也是蝴蝶吗?”伊芙琳好奇地问。
“不,我是个神秘学家。”调酒师叹了口气,“我只是过来做调查和研究的,结果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这座岛会留下那些并不真正想离开的人。”
希克利吓得抓住了伊芙琳的手:“告诉我你不想留下来,伊芙琳。”
“我不想留下来。”伊芙琳说,“我不喜欢小孩。我也不打算生或者养小孩。我们会离开的,雅各。”
希克利刚松了口气,就听到伊芙琳若有所思地接着说:“不过……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
“我觉得我们可以去先别的地方逛逛。”伊芙琳说,“我记得地图上有画,这座岛有一座图书馆?”
第159章 第五种羞耻(31)
孩子们都睡着了,甜蜜地砸吧着樱桃般娇小、红润,要吮吸什么东西似的嘟起的小嘴。杰和查尔斯坐在沾满血迹和体液的棉垫上,在疼痛和虚脱般的疲惫中发着呆。
腹部的创口都被他们自己缝好了。
事实证明,真到了危急时刻,人类的潜能简直是无限的——虽然数学题肯定该做不出来还是做不出来,但无麻醉缝针并非难事,和数学题比起来完全是小事一桩。
这场匪夷所思的经历……让杰和查尔斯都不知如何是好。事情的后果,这两个孩子,在他们的怀抱中酣睡,杰和查尔斯都尽力不去仔细观察,然而手臂中的重量不容忽视。
他们该拿孩子们怎么办?
“我想……”查尔斯悄悄对杰说,不知为什么,害怕自己说出口的话被孩子们听到,他的声音低到几乎是含糊的咕哝,“杰,他们……也许……我们应该把他们……丢掉……”
“你疯了!”杰低声说,“你发什么疯?”
“我不知道。”查尔斯咬着牙,“这两个孩子……肯定……它们肯定不是人类。不可能是人类。我不是想抛……好吧,我是……不,我认为……岛上才是它们的家。他们属于这里。”
他越往后说就对自己的话越确信无疑,越往后声音里情绪就越坚定激扬。那种冷静、镇定而又充满魅力的决策力仿佛回到了他的身上,毫无疑问,他信任自己的判断,将之视为真理。
“它们属于我们。”杰说,“是我们怀上的,是我们生下来的。我们既是父亲又是母亲。这座岛算什么?它又不能生。”
查尔斯当然不可能反驳这种事实,然而他摇着头,努力地思考着该怎么说服杰。
不是说他不想要孩子……好吧他确实不想要,而且从一开始就不想要,但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当然和领养来的有本质的区别。
嘴上说得再怎么好听,再怎么强调“领养的和亲生的没有任何区别”,那也只是喊口号而已。不如说正是因为拼命宣传和强调“没有区别”,恰恰证实了理论和实际之间的鸿沟。如果真的没有区别,人们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种事,就像街边的行人一样普通和自然。
但查尔斯不想要这两个孩子。甚至他可以说假如他们真的领养小孩,他会爱领养来的孩子远超过自己生的。
这两个婴儿……它们是什么东西?甚至更深入地思考一下,他和杰变成了什么东西?
杰其实很清楚他的想法,然而杰固执地抱着孩子,抚摸着他们的脸,亲吻着那些柔嫩的脸蛋。他喃喃地说:“我一直想要孩子,你知道的,查尔斯。我不会抛弃他们。”
“但是……”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杰猛地抬起头,咄咄逼人地问,“到底有什么好怕的?就算他们不怎么普通,就因为他们和其他人不一样,你就不爱他们了吗?”
“但是……”
“真可笑。我不想这么说,可是,查尔斯,你现在的表现就像我们的父母。”杰冷冷地说。
哪怕是在剖开自己的肚子,鲜血像摇晃后猛然开启的汽水瓶一样狂喷而出的时候,查尔斯的面孔也没有此刻这样苍白过。
“那不一样……”他虚弱地说,“那……”
那有什么不一样呢?
他们生下来就和大部分人不同。他们注定和大部分人不同。他们永远和大部分人不同。仔细想想,那真的没什么不一样。
“好吧。”查尔斯说。他一旦下定决心就变得非常坚定,“好吧,这是我们的孩子,不管他们是什么东西……他们是我们的孩子,如果连我们都不爱他们,那不如现在就把他们杀掉。”
他猛地抓起一旁沾满血迹的剃刀。
岛上确实有图书馆。说是图书馆,其实更像是艺术馆或者大型仓库之类的东西。它位于小镇的角落,建筑整体并没有什么特色,方方正正,表面趴伏着大量的蝴蝶。
它们似乎是经过挑选的,遥遥看去,仿佛图书馆本身是由朱红色的砖石铺设而成,走近后才会意识到那是蝴蝶翅膀所构成的——阳光下,那些炫丽的红色里掺杂着青铜般奇异的光泽,仿佛整个建筑都被笼罩在层层叠叠的细纱之下,无数种朦胧的光彩反复折射、互相渗透,微风吹过时蝴蝶们轻轻扇动翅膀,那天生的优雅姿态叫人目眩神迷,几欲窒息。
希克利不想进去。
“我想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的,雅各。”伊芙琳说。
“我不觉得这里会有什么生命危险,我只是认为这里面会有一些可怕的东西。”希克利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知识比任何东西都更危险。”
空气中传来蜜糖般的甜香味,说起来,蝴蝶们确实闻着非常香,而且那气味酷似他们喝过的酒……思及此处,希克利的表情更难看了。
伊芙琳用一句话绝杀了希克利的所有反驳:“你觉得躲避真的有用吗,雅各?”
“至少那能拖延一段时间。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吗?尽量拖延死期。”沉默一会儿后希克利说,“不过,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我想我是必须跟你一起去了。”
“如果你真的不想去的话——”
“不。”希克利说,“总有事比拖延死期重要的。”
伊芙琳却没有拉着希克利进去,而是困惑地说:
“雅各为什么要这么爱我呢?不会觉得这样很愚蠢吗?虽然我是不这么想,可是雅各看起来其实是会这么想的人呢。看到街边亲热的小情侣会想‘有那么急吗回家再搞吧’,看到有人为了伴侣或者家庭放弃高薪职位和晋升机会会想‘有你后悔的时候’,雅各是这种性格吧。”
“我没那么刻薄。”
“但你确实会这么想。”伊芙琳轻快地说,“你的表情太明显了。”
“……我不知道。”希克利摆烂道,“不然你想要什么解释?我可以现场编一个。虽然不像你一样有才华,但是我编造出的理由一般也挺像模像样,很容易说服人。”
“那你编一个我先听听。”
“之前会这么想只是我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而已。”希克利干脆地说,“首先,真爱绝对是个好东西,这肯定是没有疑问的对吧?好东西谁都想要,这也是没有疑问的对吧?但真爱到底是不是‘真爱’,其实也没有人能真正确定,这同样没有疑问对吧?既然这三点都没有疑问,看到疑似真爱的情况,我消除嫉妒的方式就是否认那是真爱。直到我自己对此有了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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