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男子奇怪的目光中,他又举起相机:“是这样,我一路走过来,无意间看见了你的店,刚刚光线好,还拍了一张你店面的照片。”
徐尘屿解释得十分真诚,男子轻声笑了笑,原来是缘分:“我的店位置偏,来这的都是老朋友,七天了,您可是头一位客人。”
寥寥片语,徐尘屿就察觉出这人与众不同。
老板开店,图得是利益和钱财,选位置是首当其冲的第一要素,占地好,才能财源滚滚,但这人将位置选在一处旮旯里,真像他所说,除了旧相识,外人基本找不过来。
这人要不然不缺钱,开店凭的是兴趣,要不然.....就是这地租金便宜,况且,唱片店属于夕阳行业,地理选不好,普遍来说只能做赔本买卖。
但不管出于哪种原因,徐尘屿都觉得眼前人蛮有意思。
男子还在摆弄电唱机,灰黑相间的皮面配金色镶边,他用满是机油的手转开旋钮,电唱机里卡顿般的唱词便变得顺畅。
徐尘屿走到橱柜旁,说:“这首曲子,是《南柯记》吗?”
男子眼眸一亮,闪过惊喜:“你也喜欢昆曲?”
徐尘屿点头,双眸里带着小狡黠:“我公寓附件隔壁有条巷子,每天早上都能听老大爷吊嗓子,就唱这一首。”
其实不止这一首,像《牡丹亭》,《玉簪记》和《单刀会》,徐尘屿也喜欢,其中有些名句,他能如数家珍。
男子莞尔一笑,露出贝壳般整齐的白牙齿,用一种“同道中人”的眼光看着他,高兴地说:“店里还有其他回目,”他指了指电唱机:“可以试听的。”
“好啊,那我先逛逛,”徐尘屿迈步,在唱片店走了一圈。
左侧方放有一台投影仪,幕布播放了一部外国电影,屏幕上有两个男人躺在同一方床塌,拥抱着彼此亲吻,这个画面很漫长,至少在徐尘屿和这店主说话前,就定格在这一幕。
荧幕上的亲吻看起来很好吃。
听那语言,像是意大利语。
徐尘屿走到架子旁,最底层放着一把尤克里里,上层的唱片码放整齐,想是店主日日清理打扫,才能一尘不染,多是质感极佳的黑胶唱片。
“那一排是爵士和后摇,第二排有迷幻,也有慢核,”青年男子的目光跟着徐尘屿走,他每经过一个架子,就听见店主介绍:“那边是京剧和昆曲的经典回目。”
浏览过每一行架子,其上的唱片,都是徐尘屿喜欢的类型,像是冥冥中有种牵引。
徐尘屿听着他的声音,将唱片店每一个角落收归眼底,他心中涌现出一股期待,来得奇怪而猛烈,他突然....很想认识这位店主。
徐尘屿从没跟陌生人搭讪过,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暗忖着直接开口,会不会显得太唐突,但拐弯抹角又不够真诚,他沉默片刻,索性直接一点。
徐尘屿绕到他身旁,伸出手,字正腔圆:“你好,我叫徐尘屿,岛屿的屿,能跟你交个朋友吗?”
话才说完,他立即皱眉,心中发笑,觉得自己还真是没什么新意。
那男子好像没看出他的窘迫,晃了晃自己满是机油的双手,不好意思地笑,就着蘸满油的手指,从桌底下掏出一张名片。
那衣袖挽起一半,露出他结实的小臂,肌肉线条明朗,刀削出来的健硕,只是其上有一条蜿蜒伤痕,破坏了整体美感。
这道疤痕太过醒目,以至于徐尘屿看了良久,直到他意识到这样不太礼貌,才收回目光,看向那男子手中的名片。
名片上写着“季松临”三个字,是行书,字体遒秀,不像影印件,反倒像亲手描摹,“临”字最后一笔将尾梢收得利落漂亮。
青年男子微微一笑:“你好,我叫季松临,等候君临的临。”
徐尘屿礼貌伸手:“很高兴认识你!”
“抱歉啊,”季松临看了下自己脏兮兮的手,不好意思地笑了声:“失陪一下,我先把手洗干净。”
徐尘屿点头,季松临稳步走过去,前台下方有洗漱池,后面是一座酒柜,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精酿酒。
夕阳穿过唱片店,余晖撒在没有标签的酒瓶上,折射出波光。
门外清风浮动,光和尘纠缠着,在季松临身后形成一道光晕,这副画面很美,胜得过徐尘屿一路看来的景色,在摄影师眼里拔得头筹。
徐尘屿举起相机,将这一幕永远停格在胶片上。
季松临擦拭了双手,指尖还坠着一滴水珠,他用指腹拈干净,朝徐尘屿走过来,他一眼就认出他胸前挂着的柯达相机。
“胶片机?这年头,没几个人会用胶片了。”
“你看起来像个行家,”徐尘屿将相机取下来,递给他:“胶片机造价太昂贵,也许人们更习惯用数码。”
“只是见过而已,我也不懂摄影,”季松临等指尖的水迹彻底蒸发,才接过相机,微笑着说:“再说了,数码相机成本便宜嘛,像这种胶片机,一张胶片只能摁一次快门,错了就没有重来的机会。”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十分自然,一点儿也不会显得矫揉造作,徐尘屿从这句随意的话里,品出了哲学味道。
就如季松临所说,胶片摄影师很珍惜每一次的快门,第一是胶片贵,每摁一次快门都要烧钱,第二是不能重来。
季松临将相机拿在手里,礼貌地询问道:“我可以试一下吗?”
徐尘屿点头微笑:“请便。”
季松临将镜头对准徐尘屿,他身后是一方荧幕,电影里的两个男人在机场拥抱告别,这一幕,光影恰好,只听见咔嚓声,他说:“你是摄影师?”
徐尘屿耸了耸肩膀,露出一副虚心的表情:“业余的,只是爱好。”
季松临偏头,举至95度角位置,在镜头后对徐尘屿说:“看我!”
他停下来,想看看构图,突然反应过来,自嘲地笑笑:“我很少用胶片机,忘记了,现在还看不了成品。”他左手捏着机身:“喏,还你。”
徐尘屿接过来拨动转轴和按钮,又递给他:“刚刚参数不对,我重新设置了一下,你再试试。”
季松临对着徐尘屿的方向测光,他摆弄得不是很顺畅,再次将镜头对准徐尘屿:“也许我会浪费你好几张胶片。”
“没关系,我包里还有一沓。”徐尘屿话音里带着浮动的笑意,落在耳里,像是音乐。
季松临像是玩上了瘾,他寻找光晕,最后一次摁下快门,将相机还给徐尘屿:“你让我免费试用,作为交换,我可以请你听一段音乐。”
徐尘屿抬首对上他的眼睛,笑着说:“好啊。”欣然接受后,徐尘屿翻看着架子上一排又一排的唱片,越过独立乐队,爵士摇滚,选中一张慢核,说:“就这张吧。”
季松临迈步一步,笑着接过唱片。
机油的气味早已被清风吹散了,眼前人才迈近一步,徐尘屿就嗅到一股乌木气息,他是个香水控,对香气很敏锐。
传统的乌木沉闷,散发着难言的苦涩药味,季松临身上的乌木香却很别致,像一片干涸荒芜的大地,唯有一株乌木缓慢生长,根系散发着辛香,枝叶带有果香,在麝香的冲刷下,沉重褪去,变得轻盈。
徐尘屿在脑海中搜索着这股味道,他自诩识香无数,却闻不出这只香水来自何处。
唱片机转动,季松临放下唱针的那一刻,温柔至极的人声响起,主唱嗓音有着雌雄莫辨的美感,音乐仿佛让人置身于烟雾缭绕的黑暗中。
徐尘屿听着,心间似有缓慢的水流经过。
音律节奏缓慢,氛围潮湿,听觉瞬间就堕入绵软的空间。
这个黄昏很美妙。
令人沉醉。
播放的曲子叫《sweet》,出自乐队 Cigarettes After Sex,翻译过来,叫事后烟。
季松临退后两步,随意靠着架子,对徐尘屿微抬下巴:“说来也巧,这支乐队刚好巡演结束,三天前还在隔壁酒吧办过一场,来得歌迷特别多,挺热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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