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京郁将手里的笔放回笔搁:“不麻烦,挺有意思。”
谢昭君翻了个白眼。
他顺着他动作看过去,见他手里拿着的那只笔是只毛笔,书桌上用镇纸压着张毛边纸,上头不知道临的什么帖,像颜体,又比颜体多了些风骨。
坐隐山,煮陶炉,写书法,很符合他对一个命不久矣远离尘世的病秧子的刻板印象。
裴韵听到那句乖乖巧巧的时候都忍不住嘴角一抽,又马上敛了眸,怕被谢昭君注意到,惹得小少爷又发脾气。
倒是裴京郁听了他的话反而还认可地微微颔了颔首,掀起眼皮目光和煦地从眼尾瞥过去。
小少爷白白净净的,泛着薄薄的血气,那抹血气隐在雪白的皮肤之下,呈现出一抹很通透的粉。
他的眼形其实一点也不冷,有些圆,双眼皮很明显,浅棕色的瞳仁正好映着裴京郁背后窗户外的山景,透出一种这个年纪特有的生机盎然。
夸一句长得乖乖巧巧,一点也不过分。
裴京郁眉梢微微挑了挑,望向谢昭君问:“快高三了还打架?”
谢昭君面不改色,瞥了他爹一眼,诚恳地说:“别说高三,就是高考,这顿毒打他也躲不掉。”
“……”裴衡想抽烂自己的嘴。
他的脑子飞速运转,在想怎么样可以把这话圆过去,让对方对他儿子印象不至于太差,却听见耳边传来声轻轻的笑。
裴京郁垂着眸子,修长的指头微微曲着,好像听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话,压着嘴角低低地笑出了声。
裴衡还想说点什么,但是裴韵觉得他再说下去,可能嘴巴说干了都不能将这偏离的轨道拉回来了,柔声打断道:“你别担心了,相信小以吧,小以肯定会尽力的。”
裴京郁点点头,他侧着身子,手松松握成拳,抵在嘴边又咳了两声。
正常人咳嗽多了脸都会憋红,但他咳起来脸还是那么苍白,只看着胸腔顺着气息起伏,清瘦的脊背微微弯了弯,在衬衫的衣料下显出流畅的线条。
“去看看房间吧。”裴京郁收了手,座椅往后一靠,站起身,眸光又转向面无表情的谢昭君,“走吧,小朋友。”
裴京郁音调很平和,音色干净,只尾音有些拖腔带调的散漫气,“小朋友”三个字在他嘴里莫名地被说出一种缱绻的意味。
谢昭君忍不住揉了揉耳朵,这人说话里自带的那种潮意,总让人听得耳朵痒。就好像他不是和你隔着一张又宽又长的办公桌,而是就在你身边,微微俯身附在你耳边,带着扑息的热意。
跟你很熟吗,就瞎叫人?
谢昭君想开口,但先前愣了两秒,现在再说的话气势上就落了一层,于是将话咽下去,臭着脸抿直了嘴角。
他们一行人跟着裴京郁出了茶室,来到二楼走廊,这别墅挺大,楼梯上来径直有一条竖道,这竖道在二楼正中,像条楚河汉界,将两边对称的构造分割开来。
竖道尽头是一扇敞亮的落地窗,外头是葱郁的山景,偶有长风过,便见一层一层的松浪延绵起伏。
裴京郁虽然清瘦,个子却一点也不低,身段颀长,搭着套宽松的白衬衫和笔挺的西装裤,看起来身材挺匀称。
他带人走到了楚河汉界的另一端,手搭上茶室斜斜面对着的房门一转,屋子里头就溢出来一束明亮的日光。
裴韵和裴衡站在前面,门一推开里头的模样先闯进他们的眼睛里,两个人将门口堵得正正好好,刚好将谢昭君的目光挡住了。
裴韵语气听上去挺满意,对裴京郁说:“小以,是你布置的?”
裴京郁“嗯”了一声。
谢昭君眉尖微微蹙了蹙。
裴京郁布置的?
一个病秧子布置的房间?
谢昭君当即在心里发誓,如果里头是清心寡欲的和尚庙,他就算挂在车屁股后面,也得离开这个破地方。
好在没他想得那么变态,裴衡接过张叔手里的行李箱,率先进去,从里面喊:“小君,快进来,看看房间满不满意。爸爸觉得很不错,小以舅舅肯定是用了心思给你布置的,你快裴裴人家。”
谢昭君只听前一句,自然地将后面一句当放屁。
裴京郁站在门口,散漫地倚在门框上,见他要进去,微微侧了侧身子,让了让路。
可是门就这么大,他人不走,让多少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
谢昭君不想碰到他,路过的时候手背上还是不免蹭到了他的小臂。
他衬衫袖口被挽至手肘,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匀称流畅,因为白皙得过分,所以凸起的腕骨上一颗小小的红痣就格外显眼。
明明正值八月酷暑,虽然山里的气温要比市中心低一些,但也还是闷热的。
他刚刚待的茶室里并没有开冷气,待了半天,连谢昭君这样不怎么流汗的人,鼻尖上都少不了布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可他这小臂上传来的触感,却跟冷玉似的,带着丝丝沁透的凉意,让谢昭君碰到的瞬间,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又马上松懈下来。
谢昭君越过去,站在房间里扫视了一番自己的临时领地,心里松了口气。
房间很大,很宽敞,在背阴处,不至于太热,也有阳光斜斜地漏进来。
屋子里有个小阳台,被薄薄的玻璃门隔成了两个区域,玻璃门前挂着落地的鸽灰色亚麻纱帘,地上铺着浅蓝色的绒毯,整个房间的基调都是一种柔和的浅色。
裴衡胳膊肘杵了他一下:“怎么样?还可以吧?爸爸看着觉得不错。”
谢昭君还算是给脸地点了点头。
裴京郁沉闷的咳嗽声又从背后传来,咳得挺厉害,感觉心肺都能咳出来。
裴韵几个月没见这个弟弟了,这次一见面就看出来裴京郁身体更差了,本来脸上就没挂二两肉,现在更瘦削了一下,下颌的皮肉紧贴着骨。
裴韵帮忙拍上他的背:“怎么又严重了?吃药也没有用吗?这一天到晚咳得这么厉害,晚点我跟妈说一下,让她再帮你找找医生。”
裴京郁不知道是习惯了还是不以为然,语气淡淡:“没事,不算太难受。”
“什么不算太难受,你看看你自己脸色,多难看自己不知道么?都这样了,还自己不当回事。”
裴韵嗔怪地斥了他两句,姐弟俩许久没见,这一见面就有些体己话要说。
裴韵往走廊上走了几步,示意裴京郁跟过来,两个人压低了声音以免叨扰别人,但谢昭君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无非就是围绕着裴京郁的身体转来转去。
谢昭君给手机充上电,坐在柔软的床上,掌心撑着床,望着裴衡,冲外头抬了抬下巴:“他什么毛病?”囊括方方面面,连细节都得给补充清楚,恨不得就着所言话题提交一份详细报告,以证明其作为一个公司高层具备多么优秀的工作能力。
他停了停,压低了声音:“他小时候算命,人家说他活不过三十岁,虽然这种话爸爸是不希望你听信的,我们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不要听那些真真假假的东西。但是小以这模样,真说不一定,你看他的脸,都快比你这房间的墙还白了。”
谢昭君皱了皱脸,颧上肌往上提了提,抵着微微眯着的眼睑,露出个难以言喻的表情,说不清楚是同情还是惊讶,反正挺复杂。
裴衡见儿子脾气不像方才那么冲,打算乘胜追击,给谢昭君再灌注一点裴京郁的不容易,好让两个人接下来的相处更融洽些,装模作样的叹口气。
“小以不容易,年纪轻轻就一身这么严重的病。你年纪还轻不懂得珍惜光阴,在学校里头胡闹,但有些人的日子都是掰着指头,倒着算的。你看看小以舅舅,都这样了还不放松自己,还写字画画,愿意帮着爸爸教育你,你得听话,有颗感恩的心懂么?”
谢昭君没立刻回复,想了想,喊了声:“爸。”
裴衡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干嘛?”
“我给你我写的书中所能包含的一切悟力、我生活中所能有的男子气概或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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