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翅难逃(36)
倘若再年长上十岁,贺承便不用看那群人的脸色。但他现在只是个被父亲撤了工作的二代,还有什么资格继续强硬下去。
白锦明有些担心,“你打算怎么办?”
贺承冷笑一声,“不怎么办。他们怎么看我是他们的事,我只想知道麦兴还有什么恶心人的法子,有能耐都使出来。”
“……我得提醒你,麦兴不是个正常人,你不能跟他对着干。”白锦明严肃道,“狗咬你一口你还能咬回去?以后找机会敲他一棍子就得了,别跟自己过不去。”
“但事情已经发生。”贺承合上文件看着他,“如果是你,你打算怎么办?”
“等?”白锦明耸肩。除了等舆论慢慢消退他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决众口难调的事一向不是他的强项。
贺承却摇头,“还有一个办法。最简单的办法。”
他站起来,看着高楼之外的蓝天白云,沉声道,“把‘源头’找回来。”
白锦明拿着茶杯的手一抖,差点把热水洒到身上。
不是贺承突发奇想,昨晚包扎完左手后他就在医院大厅坐到了天亮,反复思考着应该怎么扳回一局,渐渐地他发现,无论怎样他都逃不开“许然”这个名字。
从许然离开后他就一直想逃离这个魔咒,现在看来既然逃不开,倒不如主动迎上去来得快些。
“……你找他回来是想干什么?”
白锦明皱着眉,努力斟酌词句,“不是我说,他之前因为你被麦兴伤得够深了,你还想让他被麦兴绑了打一顿?就他那个小身板能不能撑得住可难说,你想扳倒麦兴的心情我能理解,但做人……总得有个底线。”
贺承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我有那么没人性吗?”
“……”
你自己觉得呢?白锦明在心中默默反问道。
“行吧,”白锦明暂时妥协,“你想怎么找?”
贺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丢给他,“既然麦兴能找到他,那别人也能。”
白锦明一头雾水地翻开文件夹,监控截图里火车站大厅中央许然单薄的身影被人用红笔醒目地圈了出来。
“他乘车去了南方。”贺承重新坐下,慢慢晃悠着转椅,道,“现在只要有了对方的手机号,就什么都能查得出来。”
“……手机号?”
“是。”贺承道,“你也算派上了点用场。”
出了办公室,白锦明去卫生间对着镜子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把后进来的小员工吓了一大跳。
*
许然第三次从梦中惊醒。
他记得铺天盖地的黑暗,充斥着仿佛能将人吞噬的恐惧。远处有一扇门,门后露着点点白光,他拼命向门奔跑,却发现自己根本抬不起腿,像在浓稠的液体中前进,每走一步都无比艰难。
他想吼、想叫,在开口的一瞬间白光笼罩天地,下一刻,他已经在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出神。
被子压得他浑身难受,他坐起来,脱掉上衣,任由夏夜风干身上的冷汗。
好像听见有人在唤他,远远的,叫着“许然、许然”,他却听不清这声音来自于谁。他用力敲了敲脑袋,好像听见脑袋里有水发出咚咚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严重耳鸣造成的错觉的。
小时候早已痊愈的耳鸣忽然有复发的迹象,大概是换了个环境的原因。他现在还不太适应南方的气候,一下进入夏季,整个人由里到外透着虚脱的燥热。
但这已经是这些年他过的最开心的日子,连带着身体上小小的伤痛都可以忽略不计。他将被子搭在一边,将身下的毛毯拽出来盖在身上,重新躺下。
失眠。
许然对着天花板哭笑不得。
自己这是怎么了?
天亮前好歹睡下,到了七点半又雷打不动地自然醒。这样反复折腾了几夜许然整个人都颓了下去,脸色苍白得像张纸。
反倒是董子琦这家伙最近越来越滋润了。他刚在期末考试考到了年级前两百,虽然分数不高,但比他以前的成绩要好得太多太多。董家父母大喜,奖励了他两台游戏机,又给了许然新的工作——看着董子琦写暑假作业。
董子琦在回合间隙瞄了许然一眼,指了指二楼,“你要是困了就去睡会儿吧。”
许然摇摇头,“我不困。”
“你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还有那黑眼圈,COS熊猫?”
许然笑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得了,我还不知道你?我去睡了你好打游戏是不是?今天的三个小时游戏时间结束了,你打完这局就去写作业。”
董子琦嗯嗯地说好,手上动作一刻不停。
许然静静地看着他。男孩的侧脸在午后日光的照耀下显得干净而纯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在眼睛上投下斑驳的淡影,浅浅地刺入心房。
如果不是工作在身,许然根本不想打扰他进行唯一的娱乐活动。他去厨房给董子琦倒了杯橙汁,回来就看到董子琦俯身在柜子里翻找着什么。
许然怕他跌倒,忙过去扶住轮椅,问,“找什么呢?”
董子琦把手机递给他,许然一看,是刘铭发来的机票信息。
“我还有一个手柄,舅舅今天晚上过来,我要他陪我打游戏。”
许然失笑,“小鬼一个,就知道玩儿。”
刘铭研究生时期就开始自己创业,现在生意做到了祖国最南端,算不上大老板但那身份确实羡煞旁人。对于董子琦接纳了许然这件事他并不觉得惊讶,只是说,“我就知道你可以做到。”
许然笑着摇摇头,“是他自己聪明,跟我其实没多大关系。”
刘铭摸了摸董子琦的脑袋,“夸聪明不夸努力,说明表现得不怎么样。今晚没有游戏玩了,赶紧写作业去。”
董子琦原本挺开心的一张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他赌气不理两个大人了,转出客厅找保姆要吃的。刘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转回头对许然说,“琦琦从小就不太爱见人,加上截肢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我曾经以为他这辈子都会待在这栋房子里不出去了。”
“怎么会呢?”许然疑惑,“他总要长大的。”
“没有人教他。”刘铭叹了口气,“我姐和姐夫工作忙,对孩子百般溺爱,我生意又不在这座城市,外人又有谁能真正理解他的心情?”
他顿了顿,“以前也请过家教,那人对琦琦说,他会觉得生气难过只是因为想撒娇,不过是没了两条小腿,安上假肢就好了,没有必要难过,太矫情了不像个男子汉。琦琦气得三天没吃饭,把我姐吓的,之后再也不敢请人来家里了。”
“……”
“我得跟你道歉,”刘铭对他低下头,“在介绍你来之前,我给我姐说了你所有的情况,也看过照片,他们才敢让你试试。”
健全的人无论说什么,董子琦都只会觉得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唯有许然,这个跟他情况相近的人,才会产生一点微乎其微的共鸣。
看着刘铭的发顶,许然心中忽然掀起一股年深日久的酸涩。
他又何尝没听过这种话?那些自以为是鼓励的话在当年的他听来只有深深的嘲笑。他有多想对那些人说你们懂什么?如果真像你们说的没什么大不了,为什么你们还会用那种眼光看着我,好像我是个可怜的异类?
他消沉过、彷徨过,最终在时间的流逝中选择与自己妥协。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年那些人中或许真的有想要认真鼓励他的,但都被埋没在了无止境的嘲笑与讽刺之中。
让董子琦去分辨哪些人带有善意、哪些带有恶意还很难,他见的人太少了,比当年的许然还少,注定不可能接受那些听起来比较刺耳的忠言。
许然叹了口气,“我会尽力帮他。”
刘铭感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晚饭后他跟刘铭聊了很多,大学时没有机会接触,这会儿倒觉得彼此挺投脾气。刘铭好歹是陪着董子琦打了游戏,非拉着许然一起看,等结束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住下吧,大晚上的回去也不方便,反正这里没外人。”刘铭说。董家父母都出差,保姆下班回家了,房子里就剩他们三个男人。
许然还没说什么就被人塞了新的睡衣和洗漱用具,无法,只能含笑答应。
这一晚董子琦很兴奋,上了床以后还拉着刘铭絮絮叨叨地说话,好容易给哄睡了。洗漱完毕许然去客房,路过二楼客厅的时候看到刘铭靠在阳台的栏杆上喝酒。许然脚步顿了一下,走了过去。
刘铭把啤酒递给他,许然摆手说不喝。
“你以前聚会的时候就不喝酒,怎么现在一点都没变。”刘铭说。
“我本来就不爱喝。”许然笑道。
沉默半晌,刘铭忽然问,“以前聚会你总要在九点前离场,他们都说你对象管得严,是真的吗?”
许然一怔。
九点是贺承从公司实习回来的时间,他总要去接人,大多数时候要给那个忘记吃晚饭的家伙带些宵夜。
没人知道许然要见的人是谁,都擅自认为是某个跟他一样沉默内敛的姑娘。
“毕业的时候你不是挺想留在北方的吗,怎么忽然到这儿来了?”刘铭问,“跟对象处的不顺利?”
“是啊。”
许然双臂架在栏杆上,望着月光下朦胧的城市夜景,淡淡道,“前段时间分手了。”
刘铭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方,喝了口酒,道,“贺承那家伙确实不好伺候。”
“……什么?”
许然大惊,猛地抬头看他,用力太猛差点栽倒。刘铭连忙扶了一把,无奈道,“反应这么大干嘛,我早就知道了。”
大三那年的一个晚上,临近熄灯时间刘铭匆匆从校外赶回来,正看到许然拿着个餐盒,对一辆黑色轿车里坐着的人说着什么。
用刘铭的话说,就是……
“那时候就算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单看眼神就知道,车里的那个一定是你的爱人。”
又过了两天在某个企业的宣讲会上,刘铭知道了贺承这个名字。
不为人知的心事被毫无征兆地提起,许然心脏跳得厉害,缓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认识他?”
“学校里自主创业的学生没有不认识他的。”刘铭耸耸肩,“不过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记住他的名字。”
“……”
许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刘铭知道他的性向,会不会觉得对董子琦的影响不好?刘铭知道的话,董家父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