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翅难逃(60)
“那个,我不知道你和我们老板……额,认识。”她小声地说,“早知道我就不总张罗着让你们见面了,实在对不起啊。”
许然把玩着逗猫棒,将笼子里的小黑勾得上蹿下跳,柔声说,“没关系,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不怪你。”
他顿了顿,道,“你们老板,对这家店很上心?”
佟芳芳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老板让她去书吧买东西的事儿不会被发现了吧?
见她沉默,许然也不多问,只是说,“他是我以前的……朋友。”
那天在咖啡厅,他只看到门后男人一闪而过的脸。但他忘不了那双眼睛,凌厉深邃,恍若夜空中一抹明亮的星光。在那星光深处,是诧异躲闪的慌乱,即便只出现了短短几秒,也没有逃过许然的双眼。
许然握着手机的掌心微微颤抖着,继而又逐渐恢复平静。
实际上,生活没有因为那天傍晚的意外而产生任何变化。许然依旧守着他的一亩三分地,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
或许只是个意外吧,许然心想,是生活对他开的小小的玩笑,再过一段时间就会自动修复回正常的轨道上。
再没有什么人能够影响他的心情,这三年来许然一直是这样坚信着。
高中临近期中考试,学生们明显心情浮躁,说话声音都比平时大了很多,也更喜欢到书吧来买东西解压。许然给小黑收拾笼子的时候门没关好,小黑可算抓住了机会,嗖地一下就跑了出去。
许然没法穿过学生们去追它,到了门口却发现,几个男生把门上已经没气的气球当成逗猫棒,扯过来在地上甩,把小黑耍得一愣一愣的。
一群孩子在笑。他们的笑声有着极其强烈的感染力,让许然也不由得跟着勾起了嘴角。
“它好傻啊。”一个男生说。
另一个女生立即反驳,“明明这么可爱。”引起女孩子们一阵附和。
“好了好了,”许然赶紧出来打圆场,“谢谢你们帮忙。”
男孩将气球解下来,递给许然。其实这是这三年来坚持得最久的一只气球,前两个在气撒到一半时就被许母丢掉了。这只刚被小黑抓出了一个破口,总算是彻底报废。
许然将气球的“残骸”揉了揉,准备丢掉,忽然手上一顿,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会儿,他回到吧台,见四周的孩子们没注意,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将气球剪开。
在红色碎片中央,一张折起来的纸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纸张泛黄,手感有些粗糙,许然捏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望向店里。
书架上堆满了各色各样的书和文具,课桌旁女生们小声讨论着新一期的漫画,男生们在店门口聊着篮球和隔壁班的班花,有家长在外面叫谁的名字,那孩子和朋友说声再见,抱着沉重的书包跑向自己的至亲。
这里好像一个小小的世界,繁忙、吵闹,但是充实。学生们带来一身书卷气,混杂着外面空气中点点清新的暖意,将小书吧的每一个角落点亮。
相比之下,手心的这张纸却在许然的心头落下一点朱砂。他不可控制地去看它的折痕,想象着自己将它展开的情景,手上却一直没有动作。
最终,他将这张纸和气球的碎片一起,关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这只是个错觉。
他将小黑抱进笼子里,静静地想,是个不可能发生、就算真的发生结局也不可能美好的错觉。
滨海城市刮大风是常态,原本已经暖和起来的天气,又因为刮风而将厚外套穿了回来。许然干脆在腿上盖了条薄毯,每天坐在店门口,感觉自己像个看破红尘的老年人。
佟芳芳来拿定好的零食,看他这样便笑,“你怎么这么悠闲啊?”
许然笑笑,“又忙不起来。”
“嗯,确实。”她捏着下巴打量他一番,道,“你的气质就是这样,挺好的。”
许然很想问她自己是什么气质,但总觉得会得到不太靠谱的答案,于是放弃。
确实有点太闲了,正好开春下来一批海鲜,许然盘算着给董子琦寄一些过去。
董子琦今年大三,三年前考上了舅舅刘铭的母校,现在正准备明年跟着学校的项目出国交流。他早已适应了戴着义肢生活,有时候会在网上问许然题目,两个人倒是成了不错的朋友。
给董子琦寄的话,刘铭就也要寄一份。刘铭今年从祖国最南端转移到内陆,正在开拓新市场,成天东奔西跑。许然直接打电话给他,免得东西寄到了人却又换了地方。
一段时间不见,刘铭还是和以前一样率直,说了没几句忽然问,“你有心事?”
许然一愣,本能地想说不,却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没有说出口。
刘铭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道,“还是以前那件事?”
“以前哪件事?”许然有些不服气。
“你自己心里清楚。”刘铭道。
被他这样一说,许然忽然泄了气。
是啊,究竟是哪件事,他自己心里再清楚不错。
许然垂眸,看着紧闭的抽屉,半晌道,“或许吧。”
“你这几年有进步,”刘铭喝了口水,慢条斯理地说,“但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三年时间还是太短了。”
许然没听懂,“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是变了不少,可内心深处并没有变。你还是你,有的时候,不是必须要彻底推翻过去的自己才行,你可以试着正视过去,说不定会比一味勉强自己逃离更加有用。”
说完这段话,两个人同时沉默了很久。
刘铭幽幽地叹了口气,问,“今天几号?”
“今天?”许然看看表,报了个日子。
忽然,他怔住了,回忆如翻江倒海席卷而来。
他突然觉得呼吸困难,用力抓着胸口,不让自己陷入突如其来的情绪中。
“你看,你忘不了。”刘铭说,“我不是叫你必须回头,但你得学着去接受这个忘不掉的自己。”
“我……”
许然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过了半天,他才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能知道?”刘铭反问。
知道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来,许然做了几次深呼吸,心中逐渐拿定了主意。
仿佛察觉到他在想什么似的,刘铭一笑,“有的时候,接纳过去不是为了原谅别人,而是为了放过自己。”
“还是说,下一次再出现这种情况,你能确定自己能够继续撑下去?下次可以,再下次呢?”
许然摸着抽屉的把手,静静地想着什么。
刘铭叫了他一声,“和三年前一样,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许然笑了起来。
“我知道,谢谢。”他眼睛里映着淡橘色的灯光,温暖坚强。
挂掉电话,许然打开抽屉,拿出那张纸。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
上面的字很短,他反复读了很多遍,又看了眼时间。
晚上九点,小城市基本已经陷入沉睡。临街的店铺陆陆续续地打烊关店,许然将小书吧的门锁上,带着小黑顺着路一直往家走。
他走得很慢,像是在想事情,但并没有停下来。
小区外的广场,跳舞的叔叔阿姨早已收拾回家,留下一片空旷的寂寥。在广场的正中央,站着一个男人,月光照在他的肩头,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映出一道孤独的影子。
男人看向他,许然也看着那个男人。他们远远相望,而后许然低头,将宠物箱的门打开。
小黑跳到地上抖了抖身子,欢快地喵喵着,向男人跑去。
男人蹲下来,温柔地抚摸着缠在脚边的猫咪。
许然静静地看着他的发顶,而后上前,轻声说,“好久不见。”
男人抬起头,目光如炬。
许然将那张纸递给他,“你在这里等了很久?”
纸条上写的时间是傍晚五点,四个小时,这男人该不会一直站在这里,没有离开。
男人没有接那张纸,只是摇摇头。
“没关系,”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低沉的嗓音撩动着听者的神经。“多久我都等你。”
“我要是不来呢?”
许然看向一旁的侧门,他完全可以从那边进小区,不路过这个广场。
男人有一瞬的停顿,而后坚定地说,“我等。”
许然抬起头看着他。他记忆中很少有这样仰望男人的时候,以前他们都是坐着,或者一前一后,一个凝望背影,一个不肯回头。
“贺承。”许然仿佛听不清自己的声音,顿了顿,“你来这里干什么?”
眼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如记忆中那般意气风发,仿佛上一次在D市受的伤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变得沉稳了,至少现在,他没有露出和以前一样不耐或是烦躁的表情。
贺承用目光示意许然手中的纸条。许然把纸再次摊开,将上面的字露在月光下。
——对不起。傍晚五点,老地方,我想见你。
“你是那只发气球的小熊。”许然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乐出来,憨憨的卡通服套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怎么想怎么觉得画风诡异。
贺承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将话咽下。
“前两年的气球里也有这个吗?”他举着纸条问。
贺承点点头。
之前的气球没等完全撒气就被丢掉了,许然自然没有机会发现里面的端倪。
“我知道你可能没有发现,”贺承哑着嗓子说,“但我每年都在。”
今天是他们曾经在一起的纪念日,每年的今天,贺承都会瞒着家里飞过来,在小广场上等着。
你来,我就一定在。
只要你来。
许然嗯了一声,对着地上唤,“小黑,回家了。”
贺承一下子急起来,抓住他的轮椅,又很快放开,“我们……聊聊?”
“我不知道你来是想做什么,不过我想,我们没什么可聊的。”
许然抱着暖暖和和的小黑,平静地说,“我来见你,只不过是朋友教我要面对自己。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贺承捏了捏麻木的手心,“我,我只是……”
他深吸一口气,“三年前我在这里投资失败,现在回来,试试能不能,一雪前耻。店址是咖啡厅那帮人选的,我……怕吓到你。你别在意。”
许然点点头,“好,我不在意。”
他转身欲走,又停下来,“礼尚往来,不管怎样我得说一句,谢谢你的气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