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犯上(85)
她阖眸凝神,身旁的苏闻魏律等人早是闻声而变,都齐齐看向皇帝。皇帝也是不明,只起身去迎,路过元乔处,她微微顿步,低声道:“昨夜大火,元淮葬身火海了。”
元乔猛地一震,元莞的身影从她眼前掠过,太后的身影闯入眼帘,群臣跪地行礼,唯独她一人站着。
太后拂开皇帝的手,不愿被她搀扶,径直走进。元莞的手顿在空中,望着她的背影,无声一笑,外间的雨又在下了。
按照规制,太后不该来大兴殿,但她来了,朝臣敢怒不敢言,苏闻面色不好,起身时发觉皇帝步子缓慢,面上病气很明显,他不由心生担忧。
太后入内后,先歉疚自己入大兴殿,违背祖制,而后道:“今日而来,是为一桩大事。”
元莞冷笑,元乔神色沉凝,骑虎难下,已然难以挽回局面了。反是苏闻等人,认真等着太后的后话。
太后依旧愧疚,高声道:“其实陛下并非先帝血脉。”
满殿哗然,苏闻等人眼睛睁大了,纵在朝堂上沉浮多年,遇无数大事也不由得惊在当下,忙揖礼道:“太后是否弄错了?”
“我是陛下母亲,生养她之人,如何会弄错。当年之事,我已与大长公主说过,她命人反复查探,事情已然很明了。”太后叹息,将矛头引向元乔,余光扫过元莞麻木的神色,心中多少有些畅快。
元莞顺她的意思,质问元乔:“不知大长公主何时查的,查的如何,要废帝吗?”
废帝二字如惊雷在殿上空炸开,朝臣半是不解,皇帝与大长公主之间愈发和睦,怎地到了废帝的地步。多年前的事,谁说得清楚,倒像是太后与大长公主合谋将皇帝拉下皇位。
元乔扫了一眼得意的太后,挥手示意陈砚将人带来。
那名妇人说清经过,只道是刘谨行一人所为,太后毫不知情,被蒙在鼓中,人都已死去,死无对证,只能随她说去了。
朝臣震惊之余,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太后亲证,哪里还有否认的余地。
元莞淡然处之,低低咳嗽几声,看向苏闻等人:“我有话同大长公主说。”
苏闻是她的帝师,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率先抬脚离殿,魏律等人看不清情况,但元莞若不是先帝骨血,拉下皇位是必然的事,就看元乔如何做了。
他良久一叹,也退出殿。
两府宰执都听元莞的吩咐,其他人也跟着效仿,最后殿内只剩下三人。元莞看着太后,“你不走,莫要忘了殿前司还听我任命,太后若觉得自己是寿星公活到头了,大可留下。”
元莞首次对太后不敬,态度散漫,语气不屑,说完觉得痛快,又看向元乔:“大长公主若自立,与我说一声就可,何必与太后合谋,无端跌了自己的身份。”
元乔是什么身份,私生罢了。太后被她几句贬得一文不值,气恨在心,也不想同一将死之人多言语,抬脚就走,元莞随后将殿门关上,回身讽刺道:“元淮死了,你还有人选吗?”
“元淮若为新帝,你的处境要好过得多。”元乔深深一叹,或是愧疚、或是心虚,无法与元莞对视。
“好过,如何是好过,摇尾乞怜?”元莞冷笑,不知为何,今日格外有勇气直视元乔:“元乔,七年前我要出宫,是你找我回来的,同我说做一好皇帝,便可活命。我做到,你却食言。”
“七年前……”元乔喃喃自语,那股痛苦涌上心口,在喉间盘桓不去,使得她无法回答元莞的话。
“元乔,你确实做对了,没有错,无愧于先帝,但你眼下没有新帝人选,立宗室子,容易引来朝堂大乱。你看中的元淮早就死了,尸骨无存。你答应先帝不会自立,大宋朝堂必乱,或者你还有豫王、豫王膝下三子,比起先帝无子,要好得多。不过,立他虽好,可豫王是白眼狼,终有一天,你会吃尽自己的苦头 ”
元莞平静得如同事外人一般,唇角的笑很是讽刺,就像是强光,刺得人眼睛睁不开,元乔无语回答。她轻步踱到元乔面前,歪头看着她:“你若不自立,大宋就会乱;若自立,就做不到无愧于先帝。”
她顿住,失去血色的唇角张了张,在元乔紧张的呼吸中轻轻开口:“元乔,所有的好名声不能全让你一人承担,自立后,想想天下人会如何想你。会不会有人想你是故意杜撰我的身世,是你的计谋,只为那个位子。”
“我、并非是你所想……”
元乔解释,话却被元莞打断:“不管如何想,废帝一事势在必行,这是你所筹谋的,我争不过你,也不会争。你将揭开身世的地点定在大兴殿,无非因为殿外都是你的人,但是大兴殿外后的西华门,是殿前司。元乔,你筹谋得当,也因我不想同你争罢了。”
不想同你争……元莞语气沉着,就像是面对幼妹一般大方,让元乔无地自容,她心口处慌得厉害,看着元莞安静的姿态,她茫然后退两步。
元莞眼中闪过厌弃,几步略过她,手抚上殿门,语气换作阴狠:“元乔,你若不自立,局面你将无法收拾,看着殿外的朝臣,你比我更清楚她们的心思。”
殿门开启后,清亮的光线刺到元乔眼中,她不适应亮光,以手捂住眼睛,再睁开眼时,元莞已不见了,她快走几步去追,苏闻等人拦住她:“殿下,此事该如何是好?”
元乔的身子晃了晃,陈砚从一旁拿出先帝遗诏,奉于魏律面前。
魏律打开一看,那是先帝的字迹,他未曾着手这道诏书,不可置信道:“中书内未曾有记录。”
“中书内有记录,陈砚已然寻到。”陈砚不敢托大,将一匣子置于苏闻面前,两人各执一物,也无人敢置喙。
殿外冬雨大了些,啪嗒地打在阶梯上,更甚者斜入廊下打湿一众朝臣的衣裳,都紧张地看着苏闻魏律手中。
苏闻魏律对视一眼后,未曾说话,他二人得先帝托孤,如今又推翻元莞,心中的踌躇不言而喻。魏律先道:“大长公主想必已有后策,新帝人选?”
“未曾拟定,两位宰执如何看?”元乔道,她自元莞离去的事中回过神来,神色恢复,淡淡的视线扫过众人,不怒自威,群臣都不觉垂首。
廊下寂静无声,无人敢随意说话,此事事关重大,耽误不得,在场亦有宗室子弟,随意说话,更会在无形中给自己惹来祸端。
元乔令朝臣退下,留下几位重臣在,太后亦在偏殿等候,几人入殿后详谈。
那厢离开的元莞无人敢拦,畅通无阻地回到福宁殿,脚步迈得很轻,走得很慢,似是在雨中赏金景。殿内的宫人尚不知前朝发生的事,见元莞冒雨回来,吓得忙拿伞去迎。
元莞随她们去,扬首呆呆地看着伞面,被落霞拉着回福宁殿。
落霞本就是唠叨的性子,见此心生怨怼:“陛下怎地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风寒未愈,就落雨。孤鹜也不晓得在旁看着,待他来了,定好好骂她。”
一句孤鹜提醒了元莞,她看着去柜中取衣裳的落霞:“你想不想出宫?”
“出宫?陛下有事吩咐就是了。”落霞未曾注意到元莞眼中的落寞,将衣裳取来,伸手就要脱下元莞身上的朝服,元莞按住她的手:“落霞,我给你银子,你出宫去,去哪里都好,莫要再回来。”
说完,她又跌跌撞撞地起身,去榻上暗几里将出宫放人的旨意塞给她,“要变天了,你非谨慎聪慧的性子,不如孤鹜灵活,不如趁现在就走。”
落霞不明:“变天?变什么天,您今日回来怎地这般早?”
“都说你不聪明,就莫要猜了,想走就快些走。”元莞无奈,这人怎地还是那么笨,她无力地坐在榻上,身上的朝服沾了水,几乎就要压垮她的肩膀,她觉得疲惫,起身就脱了,整个人轻松许多。
“奴进宫多年,外间父母早就没了,出宫做什么,陛下说的话,奴不明白。”落霞脑袋愚钝,想不明白,依旧记挂着给陛下换衣裳。
元莞叹息,湿透的鬓发黏在额头上,无奈道:“落霞,朕……”她想起什么,又改口道:“我不是皇帝了,整座福宁殿内的宫人都会遭殃,你若不走,就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