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昭都附近军屯田中开始大范围种植棉花。
几个月前这批新棉方才采摘结束,储存于宁平仓内。
此次南下江玉珣本想将全部棉花带至桃延,但无奈棉花实在是太过占地方。
到了最后,几艘楼船加在一起也没有带够他想要的量。
江玉珣轻轻叹了一口气,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右手取出一朵新棉。
“……其实南方也不是不可以种棉花,只是多雨容易吐絮不畅,且高温高湿,更加容易生出灾病而已。早知道今日,年初的时候就该让这附近也试着种植棉花。”
桃延附近本不会下雪,百姓或许就连最普通的缊袍都没有。
江玉珣很难想象他们是如何过冬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左手轻抚着手中的棉花,语气颇为落寞。
应长川缓步上前,他看出江玉珣有些自责:“若没有爱卿提醒,连这几船的棉花也不会有。”
江玉珣轻轻摇头。
他明白应长川的意思,但此刻见到辰江两岸的景象,他却怎么也过不了心中这一关。
……自己并不是这个时代的土著。
来自现代了解历史的自己,原本可以做得更好一些的。
江玉珣吸了吸鼻子:“往后荒地开垦结束,可令百姓一半种粮,一半种桑树、麻、棉,若是人人每年都能有一套两套的新衣服穿就好了。”
“……开疆辟土是盛世,衣食无忧更是盛世上的盛世。”
“吃饱穿暖”对现代人而言很是寻常,但到了古代却是一个大难题。
辰江上的雪一会下一会停。
两人说话的时候雪正好停了下,厚重的灰云也被大风吹走。
多日未见的晚霞如墨一般从天空泼洒而下,落在了江玉珣的面颊上。
照亮了那双稍显暗淡的黑眸。
“真难啊……”他忍不住低声道。
古代压根没有“平民百姓应该吃饱穿暖”这个概念,更别说做到了。
——毕竟历朝历代的百姓都是这样过来的。
江玉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正要起身,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抹玄色。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应长川已经俯身将棉花从自己的手里接了过去。
江玉珣顿了顿,略有些疑惑地转身向对方看去:“陛下?”
应长川没有说话,反倒是用另一手轻轻将江玉珣拉了起来。
赤红的夕阳洒向如镜一般平静的辰江,映在了二人身上,如为他们披上了一袭红衣。
“好。”应长川缓声道。
话音落下,他便把手中的棉花轻轻地放回了棉堆之中。
末了突然转过身看着江玉珣的眼睛说:“孤答应你。”
如火的夕阳燃向雪白的棉云。
应长川几乎一字一顿道:“未来大周百姓,定不会再挨饿受冻。”
说话的时候应长川仍未松开手。
淡淡的热气顺着掌心相交处传到了江玉珣的指间,激得脉搏随着应长川的话语一道轻轻地跳了起来。
同在此时,又有一朵巨浪自辰江上打了过来。
撞得楼船跟着它一道轻晃。
江玉珣的心潮竟也随之澎湃。
——衣食无忧是很难,但那又怎样。
应长川这个大周土著都敢承诺,自己怎么能畏难?
大风吹净了江上的积云。
晚霞如碎金一般洒满了大地。
江玉珣缓缓笑了起来,忽然在此刻回握住了应长川一直没有松开的那只手:“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君子一诺,驷马难追。
-
江玉珣回到楼船上时天已经黑了。
他简单用过晚餐后,便回到了外舱。
此时应长川还没有回来,内侍官早将一个木盆放在了桌案上。
这是用来治疗冻疮的汤药。
水刚端来没一会儿,此时还在冒着热气。
江玉珣坐在桌案前,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拨了拨水面。
过了一会后,方才一点一点地将右手沉了进去。
“嘶!”也不知这汤药是什么东西熬成的,江玉珣刚把手指泡入汤内,便感受到了一阵难言的刺痛。
除此之外,还有难以忽视的火辣之感。
——和上一世切完辣椒的感觉差不了多少。
江玉珣手上未长疮的地方都受不了这样的辣意,更别说生了冻疮的地方了。
……要不然先算了?
江玉珣上一世没有长过冻疮,但经验告诉他等到春暖花开之时,这东西便会自己消失。
反正去了桃延郡还要继续挨冻,现在泡了也是白泡。
江玉珣迅速说服自己把刚没入汤药的手指抽了出来。
然而不等他处理残局,用完晚膳的应长川竟在这个时候走入了舱内。
他站在舱门处,直直地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青紫中隐有溃烂的右手上。
“爱卿不是说不严重吗?”说话间,天子已快步走了进来。
应长川吃得这么快?!
江玉珣心虚地将汤药在了背后:“今早食指有些泛红,臣也没有想到去逛了一圈之后,竟然变得这样严重。”
应长川站在江玉珣面前,沉声看着他道:“爱卿既知严重,为何又要倒掉汤药?”
“因…因为……这汤药有些过分刺激。”江玉珣鲜少见到应长川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
他的心情忽然有些忐忑。
天子没有说话,直接把江玉珣藏在衣袖中的手抽了出来,一回生二回熟地替他挽起了衣袖。
江玉珣被他吓了一跳:“实在是不必了,陛下!”
谁知应长川非但没有停手,甚至……不由分说地握着他的手腕,一道浸入了汤药之中。
江玉珣连忙道:“这汤药非常辣手,陛下小心。”
“无妨。”
应长川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且整整大了江玉珣一圈。
他轻轻松松便将身边人的手裹在了掌心。
应长川虽养尊处优贵为天子,但多年的戎马生涯仍将他的皮肤晒成了浅浅的蜜色。
相比之下,江玉珣被风雪冻了一天的手显得格外苍白。
应长川似乎不觉得这汤药辣手。
他一手握着江玉珣的手腕,一手撩起水朝江玉珣手背上的伤处淋去,动作格外仔细。
两人的手指纠缠于水下。
墨色的汤药轻轻坠入盆内,生出一阵细响。
……江玉珣忽然觉得,舱内的气氛不大对。
他忍不住移开视线,略不自然地开玩笑道:“臣的手是有些多灾多难,但好在都是小伤……虽然麻烦但不怎么碍事。手嘛,能用就好。”
应长川忽然蹙眉,握着江玉珣的那只手也不由微微用力:“能用就好……爱卿当真大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天子的语气似乎在这一瞬变得有些冷。
江玉珣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对方。
我自己的手还不能自己处置了?
他没忍住暗戳戳怼了一句:“臣手如何自己最为清楚,陛下这话说的好似比臣自己还在意这只手似的。”
应长川垂下眼眸,继续替江玉珣淋药。
他的动作轻缓而随意,语气也是同样的轻飘。
……然而说出来的话,却似一阵冬雷在江玉珣的心间炸开。
墨色的汤药顺着二人纠缠的手指滴了下去。
应长川的声音与水滴一道坠地:“是。”
……是?
他,他怎么说……是?
第73章
江玉珣的呼吸乱了一瞬。
伤处的刺痛感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麻。
他下意识想要将手抽回,却正好轻轻撞在了盆壁上。
“别乱动。”应长川把他的手抓了回来。
“哦……好,好的。”
在寒冬天气里放了一会的水已由烫转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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