渗骨的寒风卷着盐粒一般的细雪从江上刮来,落在脸上如刀切一般的痛。
江玉珣下意识眯起了眼睛,跟在应长川的身后向前而去。
下了舷梯,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风雪之中,身着暗色纩袍的桃延郡太守上前行礼道:“臣童海霖,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天子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陛下!”一直弯着腰的童海霖终于在这个时候起身抬头。
注意到站在应长川身边的人后,童海霖眼前不由一亮,并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江大人此行辛苦了。”
然而江玉珣却愣了几息,方才想起给童海霖回礼:“见过童大人。”
短短几年不见,童海霖眼角忽然布满了皱纹,头发也变得灰白。
要不是他声音没什么变化,江玉珣甚至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童海霖怎么老成了这样?
就好像是直接跨过中年,到了花甲之年一般。
疾风吹过辰江,大雪簌簌落下。
悬在树枝上的枯叶也在这个时候伴随着细雪坠在了童海霖的右肩。
他下意识抬手去拍,然而见到童海霖这古怪的动作后,江玉珣方才注意到——童海霖的左手竟然也骨折了!
见此情形,江玉珣忍不住压低声音上前问:“童大人您可还方便活动?”
“……哎,不打紧,”童海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不小心摔倒撞到了手臂而已,不碍事!”
看他精神还好,江玉珣方才松了一口气。
对方则压低了声音告诉他:“城中像我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入临江而建的太守府中。
早已接到皇命等候在此处的当地官员,立刻将统计好的名册递到了天子手中。
名册上的百姓按照“老、弱、病、残、幼”与“壮男、壮女”分开统计,并着重标注了郡内婴儿与孕期、哺乳期妇女的数量和情况。
不方便活动的童海霖在一旁介绍道:“启禀陛下,桃延郡首邑内共有三成房屋倒塌……还好房顶都不重,且提前观察到积冰后,百姓已早早迁走,故没有酿成什么大祸。”
应长川一边翻阅名册一边问:“这些百姓现被安排在何处?”
“大多数都在亲戚家,少部分没有亲友投靠的百姓,被统一安排在了家附近的学堂之中。”
桃延郡是最早建立“学堂”的地区之一。
起先百姓在此地统一学习“精耕之法”而后又在此处接受扫盲。
新建成的学堂宽敞坚固,又有官兵看守并随时清理屋上积雪,一时间竟成了安置百姓的最佳地点。
天子轻轻点头。
童海霖又朝应长川行了一礼,接着转身对江玉珣说:“溪口城及附近擅长女红之人,也按照江大人信中说的那般被集中在了学堂内。”
和当初在昭都时完全不同,如今身为一郡之首的童海霖再不是那个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原则,只求明哲保身的都水使者。
收到传信后没几天,他就已将这些全部安排妥当。
“实在是辛苦童大人了。”江玉珣连忙朝童海霖点头。
“都是分内之事!”说完童海霖又补充道,“刚才我已经叫人卸下船上的棉花,将它们统一运往此处。”
桃延郡往年从不下雪,冬季也从不像今年这样寒冷。
除了个别有钱人外,大多数百姓都是穿着秋装过冬的。
“住”一事或许暂不用担心,但“穿”却不得不注意。
在昭都的时候,应长川已经下令把北方几郡军中新制与多余的冬衣,通过辰江运送至桃延郡。
这些冬衣一到桃延,便会参照刚刚那个名单分给当地百姓。
楼船上的棉花则全部被江玉珣安排给了郡内的儿童。
这几日它们便要被集中制成冬衣。
太守府内满都是人,不只童海霖在汇报郡内事务,提前赶到这里的驻军将领,也在向应长川汇报军中情况。
此时已是傍晚,溪口城内大半道路和地面上都覆盖着一层坚冰很难行走。
担心不小心摔倒或生出其他意外,江玉珣便想趁着天黑之前先在太守府附近看看,
桃延太守同街正好有一座学堂。
见应长川还在听将领们汇报军务,江玉珣就随着童海霖一道,去了那里详细查看制衣进度。
-
大雪依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整座首邑已被风霜所冻结。
从渡口到学堂这段路今早已被官兵们铲了出来。
此时他们正往来于楼船和学堂之间,搬运着随船而来的棉花。
学堂大小屋室内,数百名妇女正坐在书案前,紧锣密鼓地在麻布上打着样。
她们只顾手上活计,完全没有注意到江玉珣和太守的到来。
……
“剪刀呢,我的剪刀去哪里了?”身着褐衣的女人四处寻找着,“快快!我这一堆布的样都已经画好了,就差剪裁了,你们谁把我的剪刀拿走了?”
话音落下,旁边的女人一边继续缝合面布和内布,一边顺手从布料下方抽出一把剪刀递给了她:“这里!你用完再借我使使!”
“好,放心!”
身着褐衣的女人刚把剪刀拿起,另一人就已经缝好了一个布胚,并将它整齐叠在了一旁。
这件衣服大体上已经完工,充上棉花就可以穿了。
学堂内满是寻针找线的嘈杂声响。
童海霖则在江玉珣耳边大声道:
“我们已经按照江大人在信中写的棉花数量仔细算过了,一岁以下的婴儿全部穿纯棉花的袄子!三岁以下一岁以上的小孩和孕妇、刚生完小孩的妇人,袄内一半充棉一半充乱麻……若再有剩者,按照年龄分给十岁以下的幼童。”
身为郡守,他想尽力保住更多人的性命。
童海霖的嗓门有些大,听到他的话后,旁边一个正在缝制棉衣的女人突然放下手中的针线,转过头朝二人看来。
“……江大人?”她的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顿了几秒后突然问到,“是江玉珣江大人吗?”
上回南巡时,她曾远远地见过江玉珣一面,如今一眼便认了出来。
说着女人便放下手中的针线,准备起身向江玉珣行礼。
眼眶竟也在同一瞬间变得通红通红。
“不必多礼,您快忙手里的活吧!”江玉珣连忙上前压低了声音向她摆手,“我就不打扰大家了。”
“是是!”意识到江玉珣想要低调后,她连忙用手背抹了抹眼泪重新拿起针线,同时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轻声说,“江大人您就放心吧,我定不会浪费了棉花这么贵重的东西。”
今年秋,她家不但喜获丰收,且正好抱到第一个外孙。
没承想还没开心几日,便迎来了如此的寒冬。
襁褓中的孩子一点也冻不得。
可是刚下了三天雪,她家里的半间房便被积冰压塌一半。
寒风顺着屋顶上的大洞漏入了家中,火都难再生起来,别说是取暖了,热水都喝不上一口。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忽然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噼里啪啦直往下掉。
正欲离开此处的江玉珣也被吓了一跳。
他连忙俯下身轻声说:“您这是怎么了?若有什么难处的话尽管开口,朝廷定当替你解决。”
“……让江大人见笑了,民妇…民妇家正好被大雪压垮,且又有一不到半岁的幼童。民妇本以为一大家子人都要断送在今年冬天了,没想到我们不但被叫到了城里居住,甚至我那外孙还有棉衣可穿,”她越说情绪越激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一想到这里民妇,就……就开心。”
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在于无声告诉她,朝廷并没有将他们抛弃。
不等江玉珣说点什么安慰她,想起手上还有活没有做完的她便重新打起精神:“朝廷出手如此阔绰,民妇自然要将每个孩子都当外孙般对待,好好做活。江大人、太守大人且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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