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忽然道:“其实是有关系的。”
他忽然止住脚步,影子在地上被拉得狭长无比,如一道有去无回的箭矢。
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回复,便道:“老郭之前请教过我关于你的一个问题……而我还没想好要给他什么建议,所以我想来看看你,也问问你。”
高悠悠终于回头,却已经蹙起了好看的眉,一脸困惑是掩也掩不住的情绪。
“他有什么关于我的问题要问你?为何不来问我?”
我笑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就没有回头路了,你这么能猜,却猜不到他想问的是什么?”
高悠悠冷漠道:“我为何要猜他的想法?”
我笑道:“如果你不想知道他的想法,那你为什么要和梁挽一起来这个丹霞客栈?”
高悠悠沉默了片刻:“我是来找他的。”
得到这个答案,也让我的心中敞亮了几分,我站起身,以一副悠远宁静的姿态在高高的屋顶之上闲庭信步,边走便撂下话,话里还夹着闲适悠逸的笑。
“你既来找他,就已决定放下一些骄傲,去接受别人的帮助和好意了。既如此,何必拒人于千里?”
高悠悠挑了挑不安分的眉:“我可以信郭暖律,信梁挽……可我又为什么……要信任你?”
我只道:“可你已经有些信任我了。”
信任实在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很多人相处多年可能都未能达到信任,只能渐行渐远离心离德,可我和这个高悠悠初次见面,就已经因为某个不在这边的人建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联系。
我只笑道:“刚才你允许我在你十五步之外坐下,一起默默看天,从那时起你就已经在试探我,但这试探也包裹了一些信任,因为你知道老郭是我什么人,你也知道梁挽是我什么人,你该明白,这两个人都能信任的人,不会是一个表里不一的混蛋。”
高悠悠只是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你说话有点像郭暖律。”
啊?
他认真评价道:“都很莫名其妙。”
额……
高悠悠又淡淡道:“但你是他的师弟,有一点莫名其妙也是应当的……”
这话是把我们一起夸了还是一起给骂了?
他眯了眼看我一会儿,忽道:“郭暖律和我说过——你当年把聂家高层骨干差点剿了的事儿。”
“哦,所以呢?”
高悠悠又道:“我这次来找郭暖律,就是和他一起汇合去小无相山,去我当年受冤的地方,去与当年陷害我的人对峙,把真相大白于门中,大白于天下。”
“那这很好啊。”
他却话锋一转,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但是我当年被栽赃陷害,背后就有聂家的影子。”
我的心头几乎一停:“你的意思是?”
“聂楚容可能会出现在小无相山。”他一动不动地看我,仿佛想在我的脸上看出所有的破绽,可因为看不出,便越发冷静且冷声道:“你当年没有能下狠心杀了的人,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杀了!”
我僵立于屋瓦之上,沉如一杆静止的断木。
他忽道:“在你心里……还舍不得那恶事做尽的哥哥么?”
我的声音忽然冷下来:“高悠悠,你问我这些做什么?”
高悠悠只平静且漠然道:“如果你在意的话,这几日我就在你的客栈里,这也许是你唯一能够阻止我、保住他的机会……”
我越发声音冷冽道:“你是在试探我么?”
他冷静道:“是试探,但也是好奇。”
“好奇什么?”
“昔日‘剑绝’聂楚凌的声名我也听过,我知道你杀得了许许多多别人都杀不了的高手,我曾经一直很想见你。”他奇怪道,“可惜后来你出了事……但我也记得,那聂楚容的武功并不算特别高,你当初为何不能杀了他?”
我沉默许久,忽道:“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高悠悠肃然道:“问吧。”
“我听说……你当初确实杀了很多围攻你的同门。”
我一开始还仔细斟酌着语句,后来却也是好奇占上风。
“可我也听说,当时在小无相山的大殿上,一个平素很照顾你的师姐刺了你一剑,你却没还手,对你有过回护之恩的师兄砍了你一刀,你也没反击。”
“高悠悠,你是个杀气深重、心狠手辣的人,你又为什么不杀了他们呢?”
你问我当初为何不能杀了楚容。
那你为何不杀了要杀你的人呢?
我瞅着他。
他盯着我。
仿佛一切恩怨清楚的微妙心思,尽在不言之中融化和胶着在这一刻,化作了白茫茫的空气与呼吸,而高悠悠在这样沉静冷冽的气氛里看了我许久,没有任何预兆的,他忽的笑了。
他这样的人,若是不笑,便是刻板泥塑,一笑起来,好像泥头开融裂成缝隙,从中生出一簇深深浅浅的花儿,看得我一时之间都有点惊住了。
但高悠悠很快收笑,目光依旧是冷峻的。
“我好像明白,为什么你会和郭暖律成为师兄弟了……”
我笑得有些感慨:“是么?”
高悠悠忽然看了看远方的那片天,好像想从那边看见他曾经长大,曾经获得荣光的小无相山,也好像想从那边看见那些同门的心肝,看他们是不是和他一样的人,流着一样淳厚的内息。
良久,他忽然道:“我若是等到郭暖律,就会和梁挽,阿渡、冯璧书,一起启程去小无相山,你会去么?”
我忽道:“你邀请我去,就不怕我背后捅刀子么?”
“你若想捅刀,不去也能捅。”高悠悠淡淡道,“你是怕那边没有你想见的人,还是怕那边会有你不想见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依旧在眺望远方的暮色和日光,也许是在借着这片天,去缅怀那些过去的荣光和耻辱,而我也在这大片大片洒下来的暮光之中,想到了那个带给我温暖和伤痛的人,想到了他身上的血和我的血也曾经是这样流到过一块儿去的,可如今……如今我的心绪是既复杂又飘摇,只觉得眼前既有热切广大的希望,又有一种无言无声的悲哀,在此刻微妙地蔓延开来。
做了这么久的准备,我以为我已经可以足够面对了……
可是要杀他……
要自己杀楚容?
还是要看着别人去杀楚容?
我忽的闭了闭眼,压下内心那股隐秘难解的痛楚,再睁开眼时,我已经是挂了坦然的笑在脸上。
“高悠悠,说来说去你还得等人,我正好也在等一人,咱们继续看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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