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卓笑叹,“温姝,今日是除夕。”
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
温姝看了他一眼,冰冷的眼眸中依然没有分毫表情,“明年的除夕就是你我的忌日。”
星火落满谢卓的眉睫,将死之际依然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仿佛死亡对他而言是拥抱生命的另一种形式。
脚边的碎雪静悄悄地融化,像一捧污浊的眼泪。
枯死的老树枝发出吱呀的响声。
红的梅花落下了,落在雪中,被烈火卷了起来。
“温姝,你后悔吗?”
“什么?”
“帮助祁凤霄,当日宫变时候你我都在殿后,祁凤霄对皇帝说了什么你我都听见了。”
温姝垂着眉睫,想起来过去在长公主府中无风无雨的日子。
从他踏出长公主府的那一日起便再无一天太平,而曾经与祁凤霄的约定也没有实现。
曾也意气风发少年时,而今满目山河满座空,人活一世,最怕的不过是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不知若干年后祁凤霄给自己的亲人上坟时候,是否会为他的娘亲和兰姨多添一柱香。
谢卓听到温姝反问他,“谢重宁愿以你的性命换来祁凤霄的江山,你会怎么办?”
谢卓闭了闭眼睛,忽然明白过来温姝的想法。
明家军走到这一步退无可退,若是让三皇子登基得势,过去跟随祁凤霄这些人哪里能有好下场,父亲的选择感情上觉得心冷,理性上可以理解。
温姝也是如此?
谢卓凝视着温姝,他苍白如纸的面容被火海镀上了一层金色,像疲惫很久终于得到休憩的旅人。
谢卓隐隐约约看到了当年的温沐之。
他虽未曾见过,却听祁凤霄说过。
当年那个温沐之能走砧钉告御状,也能为了娶到心爱的女子与权贵为敌,如今的温姝似乎是向权贵屈首了,却只有祁凤霄知道,这一身的脊梁从来没有弯过,打碎了他的膝盖,他还剩下腿,打断了腿,还有一双手掌,总有一日能爬到仇人的身边,而温姝所遭遇的,又何止是断腿断脚这么简单?
他似乎变成一个偏执的疯子,又似乎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机器,而真正的温姝是什么样子,这么多年谁知道呢?
这个人一辈子,只有将死的时候才能得到安宁。
温姝被烟雾呛咳出声,细瘦的五指在捆缚之下握的生紧,谢卓看着他叹了口气。
谢家的小爷这一生无拘无束,肆意妄为,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朝野上下闻名的奸人佞臣扯上关系,甚至落到与他一起死的地步,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内心竟生不出一分厌憎之心,满腹的柔情和怜惜几乎将他吞没。
“温姝,听人说死前不说真话,下辈子投胎会做个哑巴。”
第二百零九章
谢卓分明是在开玩笑,却见温姝认真看过来,“是真的吗?”
谢卓没有想到他信了,于是继续信口开河,“所以我问你什么,你要和我说真话。”
他这样重视下辈子,是因为这辈子已经无可期待了吗?
谢卓心中微微一痛,像被密密匝匝的针扎到了肺腑。
“你喜欢桑柔吗?”
温姝点了点头,“她就像我的妹妹。”
“你喜欢祁凤霄吗?”
温姝点了点头,“我曾以为他是我的同路人。”
“你喜欢我吗?”
温姝犹豫地看着谢卓,这一次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谢卓笑了,“为什么不说话?”
温姝就说,“我见你时候心中觉得欢喜,不见的时候却不想念,你死了亦不觉得伤心,因为此刻我也要死了。”
他懵懵懂懂地说着撩拨人心的情话,自己却毫无所觉。
若是谢卓手脚能动,此刻必然做西子捧心状,露出死皮赖脸泫然欲泣的神情耍宝逗温姝开心。
他见他时候还觉得欢喜便已经足够了。
谢卓想。
他到这个时候才明白,温姝这一辈子原来从未有人好好爱过他,所以他连什么是爱都不懂。
他与桑柔,不过是早年那一点单纯又执拗的情意,只是后来桑柔因他而死,就成了窗前的一缕白月光,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
他与祁凤霄,不过是两个一身狼藉的人互相取暖,所以他生不出来爱,便也没有办法因爱生出恨。
谢卓压抑住了喉口的铁锈味道,他的心脏疼的不像话,第一次怨恨老天留给他的寿命不够长,让他能带着这个人远走高飞,看遍世上所有的风光。
他们遇见的太晚了,如果他更早些能遇到十几岁的温沐之,必不能让他卷入这样的惊天风浪。
“苗疆没有雪,但是有太阳,一年四季的太阳。如果将来有机会,还能带你去一年四季都有雪的地方。”
温姝没有见过一年四季的太阳,也没有见过一年四季的雪。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死后埋在一年四季都有雪的地方,如此无人能找到他的尸首,也便无人来夺走他死后的尊严。
他这一生活在深不见底的仇恨中,如今仇人一个一个地得到报应,顾翊和太子不会有好下场,而易钊和易欢落到祁凤霄的手里必不能活,一切尘埃落定,所有死去的人都将得到安息,可他孤单单活着,也不见比死去的人过的开心。
他是个命苦的人,却从来不信命。
谢卓声音很低,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志在必得。
他说,“我就要死了,你能亲一下我吗?”
面颊上湿濡的触感让谢卓心中翻涌起了巨大的风浪,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平静了心情,回头看向温姝,见他依然面无表情,耳根却微微发红。
很久以前温姝便想过自己的死法。
他生在温家,为温家所背叛,后来入了长公主府,他背叛了长公主。
再后来,长公主变成了隆庆王,面首温姝变成了君王的榻上宠,看似风光的皮囊下装着一个早已满目疮痍的幽魂,这幽魂为复仇而生,也将因复仇而亡。
他长长久久地做着一个梦,梦中自己是一个布满风霜的老人,老人走过一具又一具的棺材,里面躺着被自己杀死的一个个人,遍地都是棺材,他找不到自己能躺进去的那一具,就这样疲惫地走着,走着,没有办法停下来,前路是未知的风雨和苦海。
而今日他的梦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
他看到了一具空空如也的棺材,正可以严丝合缝地躺进去,盖住棺材的盖,阳间的人便再也无法来打扰。
只是与他所想象不同,这具棺材可以容纳两个人。
他以为自己将一个人去死,没有想到死前身边还有个人肯对他许下虚假的希望。
他很感激。
“你说今日的火,有没有比隆裕公主死的那天大?”
谢卓目光落在逼近的火海中问。
“比那天更大。”
足够将他们两个人像隆裕一样烧成灰。
唯一不同的是隆裕葬入了皇陵,而他们将挫骨扬灰。死后的骨灰不分你我,在无人能分开。
一身狼狈的俊美青年眼眸中藏着温暖的情意,“春风送暖入屠苏,温姝,你又长了一岁。”
火星飞扬,楼台倾塌,飞舞的烈焰像极了除夕夜里盛大的烟花。
火海之外千家万户挂起了红灯笼,腊酒的香气飘入深巷,刺耳的爆竹声响遍街道,青石路上的积雪被穿着花棉袄的孩童踩下了一地的脚印,他们吓跑了一个叫年的怪兽,于是新的年来了,旧的人死了。
第二百一十章
黑腾腾的烟升起来,乌沉沉的云压下来。
烧焦的土地发出碎裂的声响,冲天的大火伴随滚烫的热浪,一团团的红仿佛有了生命,吞噬天地和万物。
一个青年在痛苦地挣扎,他的头发一寸寸燃烧,火舌烫到了脸,也烫到了裸露在外的胳臂和小腿,面容逐渐变的痛苦扭曲。
死在大火中的人太多了,他不是唯一的一个。
祁凤霄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再一次无比庆幸一切只是一场梦。
可他始终心神不宁,方才的梦太过真实,为何好端端的会做温姝葬身火海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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