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人让他痛,让他不喜,他便要人死。
如正始帝所说,那些血淋淋的屠杀后,当然会无人敢言。
敢说,不过是因为有胆说。
那便杀得他们破胆,连想也不敢再想。
可那样与家畜何异?
袁鹤鸣在心里不期然闪过这个念头,然后忍不住苦笑连连。
或许在陛下的心中,这两者其实并没有差别。
陛下不管是看天,看地,看人,还是看着器物,眼神几乎从来都没有变化过。不管是活着的东西,还是死掉的东西,这两者,在陛下的心中,究竟又有什么差别呢?
他们不敢动,就意味着连援军也不敢去请。
此时此刻,能够阻止陛下发疯的人,唯独两个。
永寿宫的那位,眼下都还没有赶来的话,那说明陛下已经将消息封锁,就算是想要倚仗太后,此事也是难为。
可是太后都不知道这长乐宫发生的事情,那另外一个,可还是在宫外。
要期待莫惊春入宫,那还不如期待奇迹会发生。
袁鹤鸣只觉大祸临头,事情已经迫在眉睫,箭在弦上,却又无计可施。
他的心中满是畏惧后怕。
忽而听到宫道外一声声奇怪的声响,听起来像是烈马驰跑在宫道上,由远及近,嘶溜溜的嘶鸣声响起,正是骏马猛地顿下的尖锐声。
随后,便是一道略带急促的清朗男声,“臣,莫惊春求见陛下!”
那声音略带焦急,又有些许喘息。
却是振聋发聩,宛如劈开这沉闷的天色,掷地有声。
啪——
一声古怪的脆响,一直酝酿许久的苦闷总算劈开天际,砸下倾盆的大雨。
跪在这场突如其来大雨中的袁鹤鸣愣住。
他被冰凉的雨水砸得有些发懵。
世间确有奇迹。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这瓢泼大雨不止将地上跪着的人浇得湿透, 将急匆匆赶来的莫惊春也打得浑身冰凉,方才骑马而来的热意早就被冰冷的雨水冲刷掉。他抹了把脸,翻身下了马, 好姑娘跟在他的身后疯狂地甩着毛,但这雨势并没有停下的趋势。
这一会的功夫, 已经足够他看清楚这宫门外跪着多少人,那些宫人自不消说, 一眼看过去,刘昊和袁鹤鸣的身影倒是清清楚楚。
莫惊春攥着缰绳, 轻咳了几声。
“臣莫惊春,求见陛下。”
他边说着, 边在袁鹤鸣的身旁跪了下来。
“咴咴——”
好姑娘莫名其妙叫了起来, 低头咬住莫惊春的头冠,然后低下马脖子, 一下子叼住主人的袖子, 莫名其妙地要将他往后拖。这马匹的力气可不小,莫惊春即便在她动作时已经有了防备,但还是被好姑娘拖得往后踉跄了几下, 身影险些不稳。
袁鹤鸣下意识抬手扯住那截缰绳,将好姑娘往边上用力一牵。
他本以为马会松开,却没想到, 这刺激了马姑娘的反应, 她将那半截袖口咬得更紧, 四肢用力!
咯嘣——
伴随着一声脆响,莫惊春右胳膊的袖子被扯得开裂。
袁鹤鸣:!
莫惊春的衣裳质地不错, 但好姑娘的牙口更好。
砰!
非常剧烈的一声响。
莫惊春和袁鹤鸣都僵住, 他们清楚这声音是从何而来。在激烈的雨声中, 刚才这小小的插曲,就像是一场闹剧。但是他们两人停下,好姑娘可没有停住,她撒开破布,踢着马蹄挤到莫惊春和袁鹤鸣的中间,然后用蹄子推着莫惊春……很难想象一匹马会有这样灵巧的动作,任由是谁,都能看得出来,好姑娘是想将莫惊春拖走。
当初他们在谭庆山放走好姑娘,任由着她一路深入山林。
后来莫家人在谭庆山解封后,进去找了半个月,结果第十七日,这匹调皮的小母马波登波登地带着她的小伙伴自己溜达下了山,在中途还救起了一个差点摔落山崖的路人,结果正和莫家人撞上,给带回家了,顺便把那倒霉蛋送去官府。
好姑娘回来时,正是局势较为紧张的时候,莫府的巡逻也增加了不少。结果这匹本该好吃好住被大加褒扬的小母马在外面野惯了,硬是每天都逃离马厩,然后还跑去跟着家丁巡逻。她的脾气很好,没乱来;但她的脾气也很臭,不喜欢别人给她洗澡,还是等一切都结束后,莫惊春拖着身体回家,第二天晕头晕脑爬起来给她洗刷了一遍。
那时候的好姑娘就有点跟现在一样,太久没见,所以一边拱着莫惊春,一边又往他身上蹭,弄得他一身都是水。
但现在大雨滂沱,打得人几乎撑不开眼,马匹的嘶鸣和马蹄踢踏的声响,吵成一团时,莫惊春不得不哭笑不得地伸手将手抹开眼前的水雾,然后从地上爬起来。
显然他这狼狈的姿势,是阻止不了一匹马突发的保护欲。
就在莫惊春摸上好姑娘的腰腹时,他听到正始帝的话。
“你觉得寡人会伤害他?”
陛下这话是对着谁……
莫惊春微愣,忽而意识到,陛下这话,是对着好姑娘的。
就在这慌乱的时刻,正始帝已然走到台阶上,站在顶端冷冰冰地看着好姑娘,那声音听起来还不算严重……实际上,莫惊春其实也没想到他入宫时,会这么凑巧刚好赶上正始帝发怒的时刻,他原本赶着入宫,是生怕此事已经有了动静,又或者是陛下有了打算……
这般巧合的事情,堪比莫惊春入宫时撞上瓢泼的大雨。
“陛下,”莫惊春感觉砸进衣服里的雨水冷得人发寒,他抹了把脸,“她只是……”
“它,她只是在怀疑寡人。”正始帝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像是真的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一样,如果不是他的手中正拿着一把非常可疑的佩剑的话,“寡人只是有些好奇,她是不是真的能感觉到杀气?”
正始帝露出一个温和到极致的笑容。
可与此相反,好姑娘突然撅起马蹄,那模样像是要踢人。
莫惊春一把攥紧缰绳,伸手安抚着她,与此同时那种如同针扎的刺痛感也随之而来,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正在刺激着莫惊春的周身。
是对危险的极端恐惧。
人是如此,好姑娘当然更明显。
她执拗地挡在莫惊春的身前,就如同当初在谭庆山一样。
莫惊春叹了口气,他又道,“陛下。”
他这一声,可比之前的严肃,又变得温和了许多。
正始帝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您为了一匹马来劝寡人?”
又好像是有点委屈。
莫惊春无奈地捏了捏鼻根,突然说道:“臣有点冷。”
这话南辕北辙,甚至和刚才的话一点都搭不上。
但是莫惊春说的是实话。
他是有点冷。
即便这是在春日,可是莫名其妙浇了一头雨水,现在还持续站在雨中,谁人感觉不到那冰凉的寒意?
莫惊春都觉得他连骨头缝都冷透了。
正始帝偏了偏头,神色微动,下一瞬,他抬抬脚,从台阶上走了下来。
“陛下,不可!”
刘昊焦急得起身,下意识就要拦在正始帝的身前,毕竟刚才好姑娘多暴躁,他们是看在眼里的。要是正始帝冒然接近这匹马的话,谁能保证不会被马攻击?
只可惜刘昊这膝盖已经受伤,再跪了这一会,起身时险些栽倒在地,还是被正始帝一脸嫌弃地勾住,面无表情地说道,“滚下去上药。”他在救了刘昊后又随便地推开了他,然后走入了这片漆黑的雨幕中,越过好姑娘——
是的,越过好姑娘。
这匹原本正保护欲高涨的马匹似乎在短短的时刻内就安静了下来,此时此刻正温顺地贴在莫惊春的手臂边,压根没有刚才的狂躁。就好像她先前的过激反应全部都是他们的幻想,而唯一真实的是正始帝伸出手,用没有拿剑的那只手抓住了莫惊春衣袖破裂的那只胳膊,然后拖着他往长乐宫走。
好姑娘没有之前那么激烈的动作,只是莫名地打了个喷嚏,然后无所事事地甩了甩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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