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没有我,父王必定不受流言纷扰,母妃也不会死了。”
啪嗒。
一滴血红的烛泪滴落在了烛台上,所欢的眼尾也坠下一滴清泪。
他情难自已,纤纤玉指颤抖着抠住被角:“我……我原以为世子是世间少有的尊贵之人,却不想,世子……也过得如此……”
所欢眼中一片水汽朦胧,看人仿佛雾里看花,眼神有些空,又有些异样的痴缠:“世子与我,竟有相同的际遇。”
“……世子也听说过吧?我的娘亲是青楼妓女,诞下我时,难产而亡。世人都说我是灾星,连教习妈妈都不愿养我,把我当小厮似的使唤到了十岁,瞧我眉目清秀,动了将我送与达官显贵为玩物的念头,好在,恩师路过青楼,散尽家财,将我带回了玉清观,才算得了救。”
“……可我……可我生了这副身子,世人污我清誉,我也奈何不了他们……”
所欢说到最后,小声呜咽起来,泪珠像断线的珍珠一般,扑簌簌地砸落在大红色的喜被上。
赫连青自幼瘫在床上,所到之处,不过内宅一亩三分地,成日所见,除了粗使婆子就是家丁。逢年过节,倒是会有旁系的姊姊妹妹来探望,却也是隔着屏风,嘘寒问暖罢了。
所欢这般妖精似的人,他是见也没见过,甚至于,连想都没想过。
如今,看着所欢泣不成声,潮红的面颊上,浮着潋滟的水光,竟让他止不住地想要喘息,连眼前都开始阵阵发起了黑。
不过,赫连青难得不排斥短暂的窒息与虚弱。
他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人生十六载,他头一回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所欢,你……你既已嫁与我,我必不会让你委屈。”赫连青笨嘴拙舌地安慰,“那些说你坏话的人,我……我定要他们好看!”
“此话当真?”所欢以袖掩面,“世子莫要诓我。”
他道:“世间男子惯会花言巧语,我……我是不敢信的。”
赫连青心疼得恨不能将人揉在怀里,好生安慰,又愤愤于世人的尖酸刻薄。
他不信所欢是妖道。
一个念起母亲,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的人,怎会堕落到在道观里做皮肉生意呢?
“你且安心,我……与旁人不同。”赫连青面颊微红,耳垂更是红得滴血,看也不敢看所欢,低声承诺,“自是……自是不会让你受委屈。”
所欢的哭声渐渐止住了。
他放下手臂,露出双发红的眸子,强笑着点头,继而起身吹熄了床头的红烛,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世子,睡吧。”
赫连青低低地“嗯”了一声,身子疲惫至极,闭上眼睛,头脑中却清明一片。
无论是哪张床榻,他都已经独自躺了十六年,唯有今日,有人陪着他一起安眠。
听着身旁清浅的呼吸声,嗅着幽幽的暗香,赫连青早就亏空了的身子微微发起热。他无奈又有些自嘲地想:难不成,“冲喜”之说当真能应验?
这念头一起,赫连青的心就滚热起来。
他是真心想同所欢白首偕老,只是不知……
赫连青艰难地偏头,忍住颈后令人牙酸的酸痛,费力地挪动着搭在锦被上的手。
他想要握一握所欢的十指,想要摸一摸他被泪打湿的指尖。
短短不到一臂的距离,赫连青努力了小半个时辰。
他被婆子束好的冠发松散不少,碎发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脸颊上病态的潮红蔓延到了脖颈,唇却透着不祥的青灰。
但他的眼睛是亮的,因为他的手离所欢的手就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
睡着的所欢忽地翻身,背对着赫连青沉沉睡去。
原本近在咫尺的手指忽而远在天边,赫连青如遭雷击,再也提不起更多的力气,双眼一翻,竟就这么晕厥了过去。
而状似睡熟的所欢睁开了双眼,眸底没有半分困意。
他先是静悄悄地起身,抬手在赫连青的鼻翼下一晃,确认人还活着后,赤足走到了梳妆台前,抬手拎起被婆子撕扯得七零八落的嫁衣,草草披在了肩头。
夜深人静,楚王府外传来阵阵古怪的鸟叫声。
所欢侧耳倾听,暗暗数着次数,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支缀着三朵金莲的发簪,匆匆绾了头发,循声而去。
第4章
落了大半日的雪还在下,门前打盹的婆子昏昏沉沉间,瞥见一道暗红色的鬼影。
她一个激灵,醒了,一时分不清方才瞧见红影是发了噩梦还是当真撞了邪,壮着胆子往院外张望——哪里有什么鬼影?只有几个暗红色的灯笼将熄不熄,坠在黑压压的屋檐下罢了。
“真是晦气……”婆子松了口气,方觉满身冷汗,不由抱紧双臂,蜷缩在屋前,听着呼啸的风声,止不住地抱怨,“这天儿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干嘛不在廊下多放些火盆啊?”
“混账,吵什么吵?!”
她话音未落,就被人粗声打断。
原是赵泉醒了,听了婆子的呓语,满心怒火:“世子与世子妃都歇下了,你若是将他们吵醒,明天,老太妃不会饶了你!”
婆子立时缩起脖子,不敢多言,满腹牢骚地再次睡去。
而赵泉却拿了竹竿,将那些昏暗的灯笼一一挑下来,耐着性子拨正烛心,待院中大亮,才安心地回去歇息。
他走得匆忙,没注意到院中被细雪遮掩的脚印。那串脚印一路延伸到院外,直奔着花园中去了。
一点猩红色的火光在暗夜里闪烁。
所欢哆哆嗦嗦地捏着婆子的灯笼,心道这蜡烛怕是支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会熄灭,脚步却不停。他绕过嶙峋的假山石,又走过狭长的回廊,最后在一株蜡梅树下,被横斜里伸出的一只手臂掐住腰,死死按在了树上。
砰。
灯笼在闷响声中掉落在地。
蜡烛倾倒,红色的火舌舔过灯罩,猝然爆发起一团明黄色的火苗。
那只掐住所欢细腰的大手飞速下移,在他翘挺的臀瓣上暧昧地一顿,继而往两腿间滑去。
所欢面色微变,咬着下唇猛地后退,背在树干上狠狠蹭过,继而闷哼着,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他将头垂得很低,立于他身前之人只能看见他乌云般松散的发髻和发髻间熠熠生辉的三朵金莲。
“师父。”所欢冷冷清清地唤了一声。
阴风刮过,纸灯笼燃烧殆尽,泛红的灰烬飘飘悠悠,如柳絮般,粘在了他赤红色的衣摆上。
乌云弥散,漏下来几缕冷白色的月光。松散的喜服遮不住雪白的里衣,也遮不住他如玉的脖颈。
所欢一如被折去双翼的鹤,凄厉地匍匐在苍雪之中,嘴中未曾发出一声哀鸣,浑身却散发着凄苦的气息。
窸窸窣窣。
青色衣摆波浪般翻涌到了所欢面前,紧接着,他的下巴被人用力钳住,被迫仰起了头,对上一张他看了六年,早早刻进骨血的脸——
“他碰你了?”
所欢不语。
谢璧收拢五指,戾呵:“他——”
“师父,”所欢睫毛一颤,在谢璧即将发狂时,淡漠开口,“世子不过是个废人,如何动我?”
他说着,扬起眉,直直地望进谢璧的眼睛。
那里面有讥讽,有嘲弄,还有死水般,谁也搅不动的寒意。
桎梏着他下巴的蛮力兀地散去。
谢璧狼狈地后退几步,凤目微眯,俊逸的面容上浮现出零星僵硬的笑意。
他不愿直视自己的失态,将拂尘横于身前,遮住胸前黑白分明的八卦图,徐徐吐出一句话来:“也是,为师忘了,他不过是个废人,如何碰得了你?”
几句话间,谢璧的语气已是温软至极,全然一副慈师的模样。
所欢再次垂头,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被谢璧的长靴踩出来的两个雪坑,似是发了痴。
“起来吧,你身子弱,跪不得。”谢璧又去看他头上盈盈莲花,见他弱柳般起不来身,犹豫着想要扶上一把,他已经咬牙撑着梅花树,艰难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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