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捂住脖子,断断续续发出声音:“谢……将军。”
步年盯着他的发顶,片刻后道:“你今天做得很好。”
莲艾摇了摇头,仰起脸看向他:“我……没能……杀了他。”
步年伸出手,脸上没什么表情道:“你将冀元道人一击击杀的成功率,不足三成,我本就没有将全部希望放在你身上。”莲艾握住他的手,闻言一愣,又听他接着说,“换言之,你有七成概率会被激怒的冀元杀死。这样,你还要谢我吗?”
莲艾借力站了起来,垂着眼久久没有说话。
步年以为他齿冷不愿多言,唇边一哂,就要往冀元那道暗门方向走。
走了两步,就听身后莲艾沙哑着嗓音道:“将军胸中……自有丘壑……三成……总比一成也没好。”
三成几率成功,他没成功,却也没死,已经是运气极好。
步年挑着眉回头看他:“你不怨我?”
莲艾摇头。
凡事都没有百分百的,步年也没拿刀逼他,又怎能因为自己做出的选择而怨恨别人?
“是……将军,救了我。”若不是步年那一掌,现在去见阎王的就是他了。
两人说话间,暗门方向又传出机栝声。不一会儿暗门缓缓开启,宋瞧出现在门后。
“将军!”宋瞧见步年平安大喜过望,上前几步忽又看到他们脚下冀元道人的尸体,脸色立时一变,“将军可有受伤?”
暗门打开后,新鲜空气流入密室,步年顿感身上无力的症状好了很多。
“无事,中了点迷香而已。”
宋瞧见他只着了件中衣,外衫却在莲艾身上,心中念转,解下自己披风便递到了对方眼前。
步年自然接过,披风一抖,披在了肩上。
他看一眼地上冀元的尸身,冷冷道:“拖到林子里喂狗。”
宋瞧不敢多问,抱拳道:“是!”
宋瞧带着人在密室忙活,步年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多待,就先一步从暗门离去。
那暗门原来通往冀元的卧室,再由一条暗道直走,便能从地下上到地面。
起初莲艾一直跟在步年身后,可到后来实在走不了了,就扶着墙喘气。他体质本就不如步年,又经过了那样激烈的欢爱,就算迷药药性散了,他两条腿也抖得走不了路。
步年一没听到身后脚步声跟上来就停了步伐,回身一看,两道眉峰便皱了起来。
莲艾估摸着休息得差不多了,就想继续跟上,一抬头却见步年又回过来了。
“将……”他才说一个字,整个人便被步年打横抱了起来。
对方也不看他,抱着他步伐平稳地就向前走去。
“你走得太慢了。”
莲艾靠在他怀里,闻言嘶哑着嗓音低低说了句:“对不起……”
步年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有些不耐地轻啧了声:“别说话了,等上去找个大夫给你看看嗓子。”
莲艾点点头,听话地不再开口。他实在累极,被步年这样抱着只觉又踏实又温暖,不一时竟沉沉睡去。
再醒来,一行人已到了青州驿站休息。
大夫看过莲艾后,只说他脾肾虚弱,最近要少行房事才好。
步年在一旁摸了摸鼻子,道:“那他的嗓子……”
大夫提笔开方,拈须道:“嗓子没事,吃几服药过几天自然就好了。”
冀元道人已死,步年也没待下去的理由,第二天辞别青州刺史,一行人便又回了京城。
步年青州一行无功而返,不仅没带回神药,更要命的是还将那制药的老道给杀了。这下无论谁去求药,带多少宝贝去求药,那神药都没了着落。
天子震怒,不顾群臣劝阻,治了步年一个办事不力之罪,罚了三十鞭,在御前行刑。
鞭数虽不多,掌刑太监也有手下留情,但一个堂堂大将军被这样当众行刑,就是一直与武将们不对付的陆相一派,都有些看不过眼。
步年被抬回将军府时,一早就有人来通传过,莲艾带着粉紫候在门口,本就十分紧张,等见到步年后,一见他满背的鲜红,都快将中衣浸透,莲艾吓得不行,声音都发抖了。
“怎么……怎么伤得这样重?”他嗓子还有些微微的沙哑,这样听来,竟像是哽咽一般。
粉紫十分伶俐地让人将步年抬回了房,叫小厮烧了热水,又叫丫鬟取了伤药,未了握住莲艾双手宽慰道:“公子没事的,将军再严重的伤都受过,这点小伤不碍事的。你去跟他说说话分散下他的注意,他便不那么痛了。”
莲艾被她推入房内,甫一进入就感到鼻尖萦绕着一股血腥味,叫人胆战心惊。
他绕过屏风,见步年无知无觉躺在床上,一只手无力地耷拉在床侧,瞧着倒是比在冀元那间密室里时还要狼狈几分。
他才靠近,步年就睁开了眼。
“你这表情,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要死了。”到底是受了伤,脸色总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但又像粉紫说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伤,所以这会儿他还算精神充足。
莲艾抿了抿唇,坐到床边:“将军会长命百岁的。”
步年低低笑起来:“百岁啊……”他握了握空无一物的掌心,“我要的可不止百岁。”
莲艾起先没有听懂,又琢磨了片刻,忽地如醍醐灌顶一般,整个人愣在当场,接着手脚冰凉,脸也变得煞白。
莲艾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听了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心中害怕极了,恨不得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过。
“害怕了?”步年没有抬头,莲艾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对方将这样的事告诉他,总不是想要他来规劝的。
莲艾紧了紧手指,嘴里道:“将军,将军会心想事成的……”
话里几分真假,不得而知。就连莲艾自己,也不知道这话里是曲意逢迎多一些,还是真心实意多一些。
步年闻言回身看他,目光犀利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莲艾张了张口,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他正头脑一片空白之际,粉紫带人捧着热水和伤药进来了。
他们为步年清理伤口,他只好退到一边。
血衣被剪开,露出满是狰狞鞭伤的脊背。莲艾恍惚间忆起过去在青楼,妈妈惩罚不听话的妓子,除了不给饭吃,最常用的就是鞭刑。只是她怕留印子,坏了卖相,不会打得这样重,一般也就用柳条隔着亵衣抽,抽的身上都是一道道青紫才算完。
妈妈打他们,是因为妈妈觉得他们不听话;皇帝打将军,是因为皇帝觉得将军不听话。可无论是他们还是将军,对真正的叛逆者来说,打是没用的,越打只会越逆反。
小厮为步年上完药裹好绷带就安静地退下了,粉紫将东西收拾好也退下了。大家好像从都到尾没有注意到莲艾存在一般,到走都没招呼他一声。
他没办法,只好继续留下来陪着步年。
“将军要喝水吗?”他倒了杯水,跪坐在床前脚踏上低声问步年。
对方头枕在臂上,双唇瞧着的确是有些干。
莲艾久久没得到回应,以为对方睡着了,正要将水放回去,就听步年道:“扶我起来。”
莲艾赶忙撑起他一边身子将他扶坐起来。步年似乎并不把自己的伤当回事,动作毫不收敛,取过莲艾手中杯盏几口就将茶水喝干。
“你见过我爹吗?”
莲艾被他这样一问,越发摸不透他心思。
“没有,奴从未见过老爷。”他被丞相送给老将军当晚,对方就在前往却灵山祭拜老夫人的路上被人刺杀身亡。接着,他就成了怡姬他们的眼中刺肉中钉,仿佛老将军的死都是他一人设计的。
“我爹这个人,特别愚忠,也特别狠心。”步年声音平缓,又有些懒洋洋的意味,“我第一次带兵,要收复被花月人攻占的樊城。兵临城下,花月人站在城墙上将一个十岁小女孩推了下来,女孩摔死在阵前,成了一摊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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