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艾心头一紧,眼前已浮现那番可怕的修罗景象。
“花月人说,如果我不退兵,就要拿城中妇孺当肉盾,架在城墙上,将他们一一杀光。我们就算夺回樊城,也会是一座死城。”
两军对垒,最龌龊不过如此。尚且年少的步年陷入两难之境,是继续攻城,踩着同胞血肉而过,还是暂且退兵,再想良策?
“是你,你会如何?”步年将过去困扰自己的难题,再次抛给莲艾。
“我?”莲艾不过一名小小妓子,长于繁华之地,困于销金之窟,未读过兵家之书,也未习过圣人之道,要他说,那一定是遵从本心,最切实的想法。
“我不会攻城吧,会先退兵,再想别的办法。”让他看着那些无辜的老弱妇孺因自己的决定惨死当前,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步年笑了:“我当年做了和你一样的决定,退兵了。”他陷入回忆,“然而消息传回大营,我爹连夜派了斥候传令,要我即刻攻城,否则就以军法处置。我没有办法,只能攻城。”
莲艾一颗心都提了起来,明明已是时过境迁,但他仍然为着城中妇孺感到忧心。
“那樊城百姓怎么办?”
“我攻入城中时,城里已不剩什么人。”
莲艾一怔:“……将军意思是?”
“花月人攻占樊城之时,早已大肆杀戮,除了对他们没有威胁的老弱妇孺,本就不剩什么人了。阵前的威胁,不过缓兵之计。”
莲艾一阵恶寒:“全都……全都杀光了?”
战争残酷非他所能想象,他杀冀元道人是为自保,尚且心有不安,怎会有人那样理所当然地去掠夺他人生命而毫无愧疚?
步年过去其实和莲艾是一样的,生于权贵,长于繁华,心中尚存一丝对生命的不忍。
“我很后悔,没有早一些攻城。”而自那一战后,他心中一点不忍便也随着时间消散了,“若牺牲一人能救万人,那为何不牺牲?我自以为保全了樊城百姓,其实反而让他们在恶鬼手中受了更多折磨。是刚愎自用,是当断不断。”
樊城一战,步年立了大功,却也受到了步老将军的责罚。
老将军用荆条抽他的脊背,边抽边骂:“为将者,当忌妇人之仁!杀一人可胜,你为何不杀?舍十人可赢,你为何不舍?”
荆条抽去血肉,将步年的背抽打的鲜血淋漓,伤瞧着吓人,却不严重。步老将军手下留情,不是因为心疼儿子,若不是还用得上他,这顿打绝不是皮肉伤那样简单。
莲艾怔怔听他说完全部,仍有些回不过神。
步年错了吗?他也错了吗?可明明他们只是想救人,为什么会是错的那方呢?
世道不应该是这样,道理也不该是这样。
“将军没错,老将军也没错。”他稍有犹豫,直直望向步年眼里,“错的是花月人,是那场战争。”
步年一愣,瞧他满脸认真,忽地笑了起来,下一瞬又因牵动伤口痛嘶出声。
“你可真是傻子。”步年伸手捉过他一缕长发绕在指尖,“且不管你是真情假意,听着倒也舒心。”
莲艾被他扯着头发不敢动,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反驳他。
他这句话只有真情,毫无假意。
第18章
步年受伤,府里来了许多人探视送礼,礼被管家一一记下,来日加倍还回去,探视的都拦了下来,以将军不可太过操劳为由打发走了。
这样过了两日,来了个管家赶不走,也不敢赶的人物——芙蕖郡主。
管家拈着胡子,面上十分为难:“将军伤还没好,怕受凉感染风寒,恐怕不能出来见客,郡主改日再来吧。”
芙蕖郡主冷笑一声:“我来你们将军府,十次倒是有九次步年不方便的。”
管家讪讪然:“郡主说笑了。”
芙蕖给身后丫鬟使了个眼色,那丫鬟从怀里抽出一张大红色的请帖给到管家。
“这是家父康定郡王五十大寿的请帖,就在这个月十五,到时还请步将军赏脸莅临。”
管家恭恭敬敬收下了,一看还真是寿宴请帖。
“送请帖这样的小事,何劳郡主亲自前来,叫个下仆跑一趟就是了。”他其实心里再清楚不过为何芙蕖郡主大老远要亲自来一趟,但说总归还是要说一句的。
芙蕖郡主喝了口手中香茗,目光望向厅堂之外。她是个地道的贵族女子,十指如玉,打扮奢靡,浑身珠光宝气叫人移不开眼。这样的一位女子,生来就是趾高气扬,就是飞扬跋扈的,却在情路上翻了跟头,遇上了煞星。
当今太后是她的亲姨母,当今天子是她表哥,她身为康定郡王唯一的掌上明珠,何止万千宠爱于一身?偏生,连一个男人都得不到。
芙蕖郡主目露愁绪:“我想多在这里待一待,离他近些也好。”
要是不知就里的见此情形,必定要赞她一句痴情女子,但情爱之事,讲究的是你情我愿,是情投意合,一厢情愿算是什么事嘛?管家见她如此,只觉得头疼。
芙蕖郡主来了便不愿走,管家没法儿,只好茶果点心伺候着,还要亲自在跟前赔笑脸。
郡主十分关心将军伤情,问了许多诸如伤口恢复情况,近来饮食等等问题。
管家一五一十说了,只隐去了步年其实已可起身行动自如这条。
芙蕖郡主大为满意管家的有问有答,叫丫鬟赏了对方一粒金花生,瞧着倒像她已是将军府的女主人了。
忽地,她执杯的手一顿,目光便凝在了院外走过的一人身上。
“将他带过来。”她指着那人道。
管家顺着她目光看过去,却瞧见莲艾正端着食盒从外面进来,立时心中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
“郡主,那是府中的公子,您若有什么吩咐尽管对奴才说便是,奴才要是做不了,再给郡主想别的法子……”
芙蕖郡主知道他在护着那人,脸色更是难看,也不要他叫人,指着自己丫鬟便道:“去,给我把人带过来!”
那丫鬟领命,气势汹汹地就去了。
莲艾刚去给步年买了小点心回府,粉紫临时有事要去趟厨房,便与他分开了走,这才叫人落了单。
他好好在路上走,突然横冲过来一个面生的丫鬟,一把抓住他手腕就往前拽。可他好歹也是个成年男子,要想不让她拽动,还是很容易的。
他惊讶地看着对方,身体后倾:“你做什么?”
那丫鬟见拽不动他,有些着急:“我家郡主要见你!”
“郡主?”莲艾一下想起那芙蕖郡主来,再往厅堂上一看,果然就看到了一抹明艳的桔色身影,正是那芙蕖郡主。
他甩开丫鬟的手:“我跟你过去就是。”
莲艾到了芙蕖郡主面前,先将手中食盒交给一旁下仆,再规规矩矩朝着郡主行了一礼。
他知道郡主因为将军的缘故看他不顺眼,但这里是将军府,左右也不能拿他如何,他便也没那么慌张了。
“这些天,都是你在步年身边伺候?”芙蕖目光冰冷而刺骨,像一头饥渴的狼,恨不得将莲艾饮血啖肉。
莲艾垂着眼道:“回郡主,这几日将军行动不便,奴白日里会在将军榻前侍疾,晚上再回自己院落。”
这几日里步年借伤不去上朝,在府里又无所事事,便抓着他白日里念书,夜里练弩。对方受一回伤,倒是把他折腾得够呛。
“听说步年把他娘的遗物也送给你了?长命锁还是什么锁来着,被他从左翎雪那儿要回来的那块。”
“是长命锁。”
芙蕖手指一紧:“拿给我看看。”
莲艾没动,他知道自己拿出去了,对方就绝对不会只是看看而已。这样的深宅把戏,他在别院,甚至在青楼时已领教过多次。
可他拿不拿,对方都是要发作的。
芙蕖眼睛一瞪,攥着香帕的五指紧紧抠着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仗着步年宠你,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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