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身形当是个颀长清瘦的男子,一袭雪色兜帽罩衣将对方的头遮地连根发丝也不露,其下是素白的云纹箭袖轻袍,手持一把三尺古剑,剑柄刻有流云,剑刃雪亮如一泓冰水映满月。
此时晨曦微露,正是日夜交替之时。楚惜微看向他的脸,来人覆着一张叫他熟悉的云纹白银面具,在惨淡天光下几如冷面罗刹,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容貌,只一双眼从空洞露出,冷漠如冰,煞气似海。
他站在楚惜微面前两丈开外,手足未动,孤冷得像个石像,却从骨子里透出一种杀意来。
“……赫连御?”
楚惜微目光沉下,手指收紧,横刀于前。
来不及细想,下一刻,刀与剑铮然相交,眉与眼凛然生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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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出自陆游《沈园二首》,原句:“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本意是抒发物是人非的悲叹,于文中不采此意,只衍生字面句意。
第115章 教诲
楚惜微从未遇到过如此麻烦的对手。
他意图以快制胜,招招先发制人,的确是把战局把控在自己的节奏之中,然而对方手里一把剑却攻守得当、滴水不漏,以不变应万变,出招动剑都无半点征兆,仿佛所有招式都已无招,信手拈来,随心而动。
这剑法与当日在安息山对战赫连御时同出一路,却更多玄妙。倘若那时赫连御能有如此剑术,楚惜微就算用了“还阳丹”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剑势磅礴如天罗地网,剑招多变且刚柔并济,就连出剑的角度都奇诡惊险,哪怕楚惜微有意动用《歧路经》,也只能沿着对方武功路数去走,总要落后一步,偏偏那人的招式变化无穷。
楚惜微一刀横过剑刃,却见对方撤手松剑,并指点向面门,只这瞬息之间,那人又夺剑在手,冰冷剑锋割破面门,留下一线浅红。
他一步退,又步步退,退到背靠大树,终究退无可退。
刀剑相撞,对方一抖手,剑身微颤,力如排山倒海顺势而来,震得手臂筋骨一麻。好在楚惜微见机快,于这电光火石间招式突变,一式“白虹”斜劈而上,与剑刃再度相接,却不再硬抗,而是顺势一转,化为“拈花”顺着剑刃一滑一锁,几乎把刀剑都以气劲“粘”在一起,随着力度一送,剑刃从他腋下空隙掠过,森寒凌厉的剑气未沾皮肉,已使筋骨生寒。
剑刃深深插入他身后树干,楚惜微趁此机会以左手锁住对方右臂,右手断水刀“横波”而出,眼看就能封喉绝命!
刀锋已到颈侧,喉间破开浅口,一只苍白的手却稳稳捏住了刀刃。
楚惜微看到那双寒潭般森冷的眼,慢慢破碎了春冰。
下一刻,他只觉得腋下寒意陡生,下意识地收刀推开,就见一道雪亮剑光划过眼前,那棵海碗粗的树竟是被自下而上生生劈开条大口子,若不是他避得快,这一剑能把他一条胳膊也卸下来!
未等楚惜微站定,那人已欺身而近,长剑一荡一出,转眼已奔至胸前!
千钧一发之际,楚惜微的刀也动了,他竟是学着对方的招式,同样一刀直刺而出,却是迫向来人面门!
刀与剑摩擦而过,发出刺耳的锐响,最终剑尖停在了他心口前,刀锋也于间不容发时生生一转,扫下了对方的面具。
白银面具飞起落下,楚惜微眼里却只映出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寒眉冷目,面凝霜雪,一颗朱砂痣印于眼角,殷红如血。
他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面具,抽身后退两步,伸手掀开了兜帽,露出一头被黑色缎带束成马尾的白发。
这个人竟然是端清。
可楚惜微无论是亲眼所见,还是从沈无端和叶浮生口中所闻,都没见识过这样的端清。
平日里静默如古画的道长,仿佛撕裂了佯装平和的画卷,把经久不见天日的锋芒都显露出来,依然不见人气,却多出一丝冷剑孤峭般的寒。
这样的端清,让楚惜微想起了赫连御。
除了两者甚少出入的剑法,同样的白衣银面、冷剑点血,这两个人乍看就像镜子里映出来的彼此,但只有真正面对过,才知什么是高下立判。
赫连御身上是本性难移的森然,端清却是从骨到皮都挥之不去的孤寒。
“没想到会在此时见到道长。”楚惜微缓缓出声,终是决定开门见山,“不过道长这身打扮和这一手剑法,倒让晚辈想起另一个人了。”
他没明说,端清却早有预料,闻言波澜不惊,将剑负于背后,道:“但凡模仿,无论高低总归拙劣。他如此,我亦然。”
所谓模仿,总免不了传承或了解,然而无论哪一种,都暗示了这两人之间关系匪浅。
楚惜微心下一动,却听端清道:“适才我用过的剑法,记住了吗?”
他回过神,在脑子里细细回想了一遍,点了点头。
端清淡淡道:“沈留说他已经把《歧路经》第九层的‘归海’心法给了你,如今你又突破到了第七层,那么在三天之内将这几招剑法融会贯通,也应非难事。”
楚惜微抬起眼:“看来三天之后,就要生变故了。”
“你的心思,跟潇儿一样鬼。”端清看了他一眼,“赫连御的千劫功即将大圆满,若他功成,那么在你突破到《歧路经》第八层之前就不可跟他硬抗,倘不得不对战,便以此剑术脱身。”
楚惜微一惊,是为赫连御正值紧要关头的消息,也是为端清对其的知根知底。
他定了定神,直视端清:“据我所知,赫连御的《千劫功》向来杀伐肆意,以此道而论,他要突破大圆满恐怕胜算不小,道长却说‘若他功成’,那么……道长,是要在这三天之内做什么?”
闻言,端清却是岔开了话题,道:“沈无端有子如你,百鬼门后继有人。你的武功、眼界都远超于武林同辈,再给你些岁月,四海三山皆不可留你来去也。”
“道长过誉。”楚惜微心中疑窦未开,哪怕难得听见端清的赞赏,也高兴不起来,只在脑中思量对方的作为,却忽然听到了下一句话。
端清看着他,道:“可惜贫道依然不乐意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端清还是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语气也还是淡漠无起伏,偏生像一记重锤砸在楚惜微胸口,不觉刺痛,却沉闷得很。
满心思量被雷霆打断,他面色不变,双手慢慢握紧了。
沈无端曾说过端清是冰雪般的人,心思眼力也似寒冰白雪,机敏得让人无从遁形,以楚惜微自己这匆匆几次的面见,也知道这道长虽然看起来与世无争,却是个极难对付的人。
如此剔透的一个人,怎么会看不出自己毫不掩饰的心思?
可现在他说了,不乐意。
端清道长从不骗人,说出的话也如板上钉钉,既然说出了这话,那就是对他和叶浮生的事情表达了自己的不喜。
楚惜微骨子里有股近乎偏执的傲意,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却不能不管叶浮生立场,是故到现在,他不能枉顾端清的态度。
他闭了闭眼:“道长觉得,我不够好?”
“非也。”
“或是我不值得托付?”
“不然。”
“既然如此……”楚惜微抬起头,“为什么?”
端清道:“你们不合适。”
他语气淡淡、神色平常,好似在说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楚惜微心里腾起的火气无处发泄,几乎闷得胸疼,忍不住咬了牙:“道长方外之人,也拘泥世俗伦常偏见?”
端清摇了摇头,他向旁走过几步,弯腰捡起了掉落在地的面具,取巾帕擦去上面的露水,道:“人生一世本苦短,难得几回称心如意。既然如此,但凡不违道义本心,又谈何可为、不可为?我道你们不合适,并不是因为伦常,只是你们之间还有太多问题难以转圜。”
楚惜微皱了皱眉:“请道长赐教。”
端清看了他一眼:“你终归是楚家皇室的人,单单这一点,就不是他的良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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