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担心,师父年事已高,受些寒凉便不爽利,你待会儿……”他突然停顿了一下,转口道,“你待会儿就不用去见他,免得打扰师父休憩。”
慕清商为这意外的说法愣了一下,吃不准师兄的意思,沈留目光一瞥,瞧见纪清晏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
纪清晏将话说得圆滑,显然是不想把门派内的事情昭于初次见面的外人。荆斐自知失言,也不再多话,接替师兄来为沈留引路,后者目光在这四人身上打了个转,从善如流地听荆斐介绍沿途景色,半句多余的话也没说。
慕清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定要亲眼看看肃青才行,便跟着纪清晏走在前面,脚步匆匆,归心似箭。
如果说沈留为他苍白童年增添了色彩,肃青的出现是带给他曾经不敢奢望的未来。
如师如父,不外如是。
纪清晏和荆斐领着沈留去客院,宋绮微带慕清商一路走向肃青所居的非道阁,分路之前纪清晏明显还有话要对慕清商说,可惜后者走得太快,并没给他这个机会。
沈留顺着纪清晏的目光看向那两人的背影,日光拖长宋绮微的影子,也让他瞥见了对方袖中一闪即逝的锋芒。
慕清商丝毫未觉。
刚到院子里,慕清商下意识看了眼种在院中的柏树,已经落了许多叶子,显得光秃秃的,佝偻如垂暮老人。
据说这棵柏树乃是肃青入门之时,上任宫主亲手植之,历经数十载风雨,早已亭亭如盖,多年来长青不改,正合“肃青”之意,却没想到在今岁现了枯槁之态。
慕清商心里蓦地一慌。
宋绮微捂着嘴,眼眶已经红了,她上前敲了敲门,声音沙哑:“宫主、师父,清商师弟回来了。”
慕清商死死盯着大门,怕它开,又怕它不开。
“吱呀”一声,肃音师太打开房门,见到慕清商时手足一顿,目光久久落在他身上,却又好像不只是在看他,叫慕清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肃音师太为人严谨,但对这些小辈向来是和蔼的,慕清商入门这几年来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她这样如有实质的冷肃目光。
他忍不住轻唤:“师叔……”
“你……回来就好。”肃音师太沉默片刻,终究是放缓了口气,“师兄在房里等你。”
她说完便与慕清商擦肩而过,带着宋绮微出了远门。
慕清商背后尽是冷汗,他看见肃音师太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这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生怕多发出动静打扰了师父。
然而肃青道长并没有入眠。
他倚床而坐,手里捏着一块古怪的东西和一枚小巧的刻刀,看见慕清商进来的时候将东西放在褥子上,笑着招招手:“出去几个月,瘦了不少。”
实际上慕清商并没多大变化,倒是肃青在这大半年瘦得厉害。
他年岁早已不轻,收养纪清晏时已是不惑,等收慕清商为徒时已近花甲之年,只是因为内功高强蕴气养身,并不十分显老态,又身在高位顶天立地,从没有人敢将他视为一个老人。
然而肃青的确是老了。
须发早被流年偷换为花白,曾经平滑的皮肉也松弛生皱,这几年来也容易生病,虽说都是些风寒湿热的小毛病,却越来越频繁,人也渐渐消瘦,到现在褪下一身繁复的掌门服饰,就只剩下皮包骨头。
这是慕清商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肃青。
他幼时最想变成肃青那样的人,冷静强大,似乎永远都能挺直脊梁永不倒塌,可是现在肃青已经身形佝偻,曾经强势的五指如今连握刻刀都有些发颤。
慕清商曾以为自己有很多时间去成长,在师父的庇佑下变成如他那般顶天立地的人,然而无数个“未来”、“日后”堆积起来,到如今方晓何为“子欲养而亲不待”。(注2)
今日之事望明日,纵使明日何其多,奈何岁月不堪留,人事更不堪等。
慕清商坐在榻边,握着肃青枯瘦的手,忍住酸涩,轻轻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他声音很轻,生怕会让肃青感到不适,道长却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笑道:“你虚岁都十六了,怎么还要哭呢?”
慕清商心里就像被人挖空了一块,他说不出话,轻轻蹭了蹭师父的手掌。
肃青道:“我不是病了,只是老了,你们不必大惊小怪的。”
生、老、病、死,世人循环往复周而复始,肃青说得再平淡不过,慕清商却鼻头一酸,差点哭出来。
肃青膝下虽有三个徒弟,但荆斐只是挂了师徒之名,集众长老的杂学之长,与他并没什么教导之实,因此纪清晏和慕清商才算是他真正意义上的弟子。
相比沉稳妥当的纪清晏,肃青对待慕清商的态度向来都更加仔细谨慎,这个弟子年纪虽小,却出身特殊,早早被恶劣环境养出里里外外的毛病,偏偏性子又柔软,有好也有坏。
肃青总希望他能独当一面,却又不能放手任其飞翔,反而用规矩功法和人情经义不着痕迹地约束他,总以为这样做便能让慕清商重新开始,却忽略了人性本来就是最难琢磨的东西。
他心知肚明,这五年的时光与其说是一次精心教导,更像是一场潜移默化的驯服。
可惜……这样做并不是完全正确的。
肃青垂下眼,问道:“我看了你的信,与幼年故人久别重逢,心中可是欢喜?”
慕清商本来有很多话想问,现在一个字都不愿吐露,顺着他的话笑了笑,难得卖乖弄巧:“嗯,弟子很高兴,只是担心会不会给师门带来麻烦,特意向师父请罚,您可要下手轻些。”
肃青失笑:“小时候怎么逗你都不大开腔,如今倒学荆斐那猴儿……你的信我已亲自过目,太上宫虽然避世但并不怕事,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开一扇方便之门又何妨?”
“多谢师父。”
师徒闲聊几句,本来有些哀戚的气氛在两人心照不宣的活跃下变得缓和许多。慕清商拿起褥上那物,发现这是一张白银打造的面具,除了眼眶和嗅孔,就连唇口也是不露的,额头和眼下都被肃青刻上流云纹路,看起来有种神秘的美感。
“这是……”
肃青微微一笑:“给你们的。”
慕清商怔了一下:“我……们?”
他疑惑出口,肃青却但笑不语,只是静静地看过来。
肃青虽然老了,一双眼却依然不显浑浊,黑白分明,清正得仿佛能令一切隐秘阴私无所遁形,慕清商被他看着只觉得背后生寒,一种莫名的惶恐从心底升起,伴随的却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意。
那怒意针对自己,也针对眼前的肃青,可慕清商并不知道这怒从何来。
他脸上的笑容刹那消失了,声音有些颤:“师父,弟子……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既然能把对失神怪症的怀疑写在信上,怎么面对我又不敢亲口问?商儿,你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意去深想。”顿了顿,肃青却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的《无极功》,现在练得如何?”
慕清商勉强定了定神:“入门七阶刚过,如今初窥‘任情境’。”
《无极功》除却“任情”、“无情”、“忘情”三大境界,之前还有七阶作为巩固铺垫,然而这心法对人的要求太过苛刻,历代宫主除了祖师之后,大多止步于“任情”境界,就连肃青穷尽一生数十载,也只是“任情”大圆满。
纪清晏练了十几年,也不过一脚跨进“任情境”的门槛,虽于其他武道进步神速,在此武典上却仿佛蜗牛寸步,好在肃青并不强求,任其自由发展,将来纵然不凭此功也有所成。
然而如此开明的他,却在这件事上对慕清商十分严苛,早晚各行三周天是最基本的要求,平常更时时上心,几乎是逼着他苦练《无极功》。
慕清商如今虚岁十六,能初窥“任情”门道,是天赋使然,也是严师心血,若是传扬出去,怕是要名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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