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欺芳眯了眯眼睛,懒得搭理他,脚尖一点凭风而起,在枝桠上轻轻一踏,人便随着清风一扬送出三丈开外,同时掌力吐劲,扫起了一堆落叶,裹着灰尘扑腾了沈留一脸。
她以为这样便能甩掉那小白脸,不料忽闻脑后生风,是一颗石子凌空击来,顾欺芳人在半空无处借力,便抽刀向后一扫,将飞石击为齑粉。
接二连三被人所阻,泥菩萨也有火气,何况顾欺芳不是什么能忍让的性子。
她翻身落在了大树上,带着冷笑回头望去。只见在这些许迟滞间,沈留已经施展轻功赶了上来,双掌不知何时套上了一对暗色手套,合手接住了顾欺芳迎面刺来的长刀。
“姑娘,好大的火气呀。”沈留对她一笑,目光在刀刃上一扫,“鸿雁振翼……果然是惊鸿刀啊。”
顾铮生前隐于朝堂,江湖上关于惊鸿刀的传说只剩下他早年行走武林时所留的只言片语,如今已然人事全非,因此顾欺芳也没想到这么个小白脸似的男人竟然有这等眼力。
认得惊鸿刀的人,要么是掠影旧部或朝廷探子,要么是别有用心的江湖门派,顾欺芳虽打定了主意要做这引走目光的靶子,却也没打算在事到临头时干瞪眼。
她目光微寒,长刀一拍一震荡开沈留双手,同时将突刺改为侧划,纵然沈留退地及时,也被这疾快的刀割裂了衣袖。
他苦着脸道:“姑娘,虽说你不喜在下贸然答话,也不至于让我做个断袖呀。”
顾欺芳没理他油嘴滑舌,只在那光裸的手臂上一扫,未见鸿雁刺青,便心道一句:不是窝里的,能揍。
沈留在百鬼门里闷了许久,好不容易处理完积压的事物,却又出了慕清商被人诬陷的事情,心情最是烦闷。他将人留在了洞冥谷,又把事务交给心腹属下,想着出来遛弯散心,没成想偶遇了惊鸿刀,还是个英气过分的姑娘,一时间见猎心喜,就忍不住手痒嘴贱地去撩拨。
终日沾花惹草无往不利的风流浪子,这回结结实实地抓了把满手倒刺的荆棘藤。
顾欺芳的内力不如他,武功招式也不及他千变万化,论起江湖经验更是要被甩出一条街不止,奈何……这姑娘力大速快还死心眼。
她的身法快得让沈留只能勉强看清,身体却反应不及,哪怕《歧路经》能让他窃尽天下武功,轻功一道若无积年累月的苦练,是在这一时片刻半点用场也排不上。沈留只想着瞧惊鸿刀的稀奇,却没想跟顾欺芳结仇,这一来二去反是他束手束脚落了下风。
他平生爱美惜花,顾欺芳虽不是个美人,却还是个女人,更是跟他半点恩怨也没有,沈留眼见自己说不听打不下手,遂暗叹了一句“倒霉”,施展了“脚底抹油”大法。
没想到顾欺芳是打定主意要给他好看,仗着轻功追了沈留十几里路,可谓是如影随形,甩也甩不掉,叫沈留几乎以为自己招惹的不是女人,而是个张牙舞爪的女鬼。
这一追就到了洞冥谷,沈留思忖着自己好歹是一门之主,被个女人从正门追进去实在有失威严,遂抄了条小路,打算借复杂地形甩掉顾欺芳。
可他忘了一件事。
彼时西南血案刚过月余,全江湖都在搜寻慕清商的踪迹,对方不肯拖累太上宫,不仅没回去,反而还送了飞鸽传书让端涯看在满门弟子的份上不要轻举妄动淌这趟浑水,最终还是沈留气不过,冲去了南地将情况不妙的友人拖回洞冥谷养伤。
这件事隐秘得紧,百鬼门内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沈留在拂雪院里藏了被天下通缉的“魔头”,然而这一晚他被迫从后山绕路,正是前往院落后门的方向。
他自以为甩掉了顾欺芳,便翻墙而入,恰好撞见了慕清商在房中药浴。
慕清商被赫连御毒计所害,体内真气走岔,身上明疮暗伤更是多不胜数,沈留一时间找不到名医来诊治,就去谷中药房里亲自挑了药物送来,不仅每日煎药给他喝下,还督促对方每逢午时便泡上一个时辰的药浴,如此虽不能痊愈,总不会让情况继续恶化。
他跟慕清商闯荡江湖时两人就差没穿一条裤子,又都是坦荡的男儿,平日里大大方方惯了,此时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张口就嚷嚷道:“清商啊,我跟你讲,今天我老倒霉了,出门遇上个母夜……”
原本听到动静站起身来的慕清商回头看了他一眼,蓦地一惊,竟然把身体猛然沉回药水里,因为动作激烈溅起了老大水花,扑腾了沈留半身。
沈留却连抹脸都顾不上,愕然回头,看到“母夜叉”扛刀而入,吊起眼梢的样子活像是吊睛白额的大老虎,张口就要吃人。
那山道九转十八弯,迷障机关无数,这个女人怎么不动声息潜进来的?!
“姑奶奶跟穿山甲玩捉迷藏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女人肚皮上躺着呢!”顾欺芳冷哼一声,目光不经意间越过沈留,却顿时落定。
那浴桶中有个忙着披衣的人,背对着顾欺芳,只露出湿漉漉的一把头发和半截苍白颈项,晃花了她的眼睛。
如此匆匆一眼,又被桶檐和沈留挡了大半,顾欺芳还道是这“登徒子”从哪儿掳来的可怜人,本就差劲的印象更是跌落谷底,一刀横扫与沈留一掌相对,两人就在这方寸之地打了起来。
沈留不想闹大了动静暴露慕清商踪迹,顾欺芳也不知道底细,一时间竟然渐渐打出了真火来。眼见沈留错开刀锋抓向顾欺芳脖颈,慕清商衣服还没穿好便脱身出来,一手推开顾欺芳,一手并指抵住了沈留这一抓。
“想必是误会,犯不着多造杀伤。”
顾欺芳听到这声音,虽然温和,却在低沉中隐透哑意,分明是个男人。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旁的慕清商,对方从头到脚都还在滴水,衣发都湿漉漉地贴着身,除了一件颜色略深的下裳,真可谓一览无余了。
这是顾欺芳生平所见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双眉如画,鬓似刀裁,就连轮廓也无一处不好,只是身上有不少伤痕,胸膛贴近心口的地方还有一道狰狞剑伤,可见这人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遍体鳞伤的人,却还冒着被双方误伤的危险为她挡一招,顾欺芳觉得这该是一个善良的真君子,也当是个会为人所误的烂好人。
她钦佩这样的人品,却不喜欢。
这样的人注定心里能放太多东西,道义也好、原则也罢,负担得越多便越是牵挂,早晚会变得如她爹那样视死如归,一辈子都不为自己而活,临到头来不得好死。
顾欺芳垂下眼睑,听到沈留情急之下的一声呼唤——
慕清商。
(四)
那一年,江湖上发生了一件大事——破云剑主慕清商走火入魔,造杀作孽犯下累累血债,被群雄追杀之后失踪。
彼时顾欺芳对慕清商这个人算不上了解,旁人口中的惋惜也好、唾骂也罢,就连那些个推测猜想也是没有真凭实据的捕风捉影,没有亲自见识经历,无人可说清是非曲直。
于是,江湖上闹了个沸反盈天,在顾欺芳看来也是于己身无关的事情。
她没有想到,全江湖遍寻不着的慕清商竟然在这里,也没想到在外人口中杀人如麻的破云剑主会为了可能泄露自己行踪的陌生人出手相助。
慕清商不愿让沈留杀伤无辜,顾欺芳也非不识好歹,晓得什么是祸从口出的道理,她对这两人起誓不会泄露消息,也坦然接受了沈留的威胁,然后离开了洞冥谷。
她的确是半个字也没说,一路走走停停不亦乐乎,却没想不到一月的功夫,慕清商自己离开了洞冥谷。
他那徒弟“慕燕安”在武林大会上现身,为师请罪,大义灭亲,将本已在沈留和太上宫暗中控制下渐渐稳当的风潮重新掀起劲头,彼时顾欺芳就在茶馆里听着说书人口中转述的慷慨陈词。
他说得对或错,顾欺芳无从判定,只是从这耳闻所见里,她本能地不喜欢这叫“慕燕安”的男人——天地君亲师,为所谓公义弃暗投明没有错,却不思陈情取证以求公道处理,而是借助众人噱头去施压反戈,把师长昔日教养之恩都践踏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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