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蝉衣拧着眉头,恒远行事谨慎,鲜少留下证据招人口舌,她也只好实话实说:“我一行人埋伏草丛中亲耳听到他与朱雀殿主步雪遥密谋,并取得步雪遥随身骨哨为信物,请诸位见证。”
说话间,她将骨哨取出向众人展示后,抬手投向屋顶,被色空听声辩位接了个正着。
色空的手指在骨哨上细细一抹,试着轻吹一下,又将物品递给楚惜微,颔首道:“老衲被困渡厄洞曾听步施主以此召唤属下,是这音色不错。”
色空亲口说完这句话,恒明脸色剧变,所有僧人都不可置信地看向恒远,他却丝毫不在意自己被捆成一个粽子,爽快承认:“没错,贫僧是跟葬魂宫有所勾结,做下阴谋算计之事。”
“你——”恒明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揪住领子将人拽起,恨不能饱以老拳,眼眶血红,“色空师叔哪里对不起你?无相寺哪里亏待了你?读了这些年经书,师父都夸你悟性好,怎地要做这些事情?你、你可知此番死了多少师兄弟?害了多少无辜人?”
周围在此惊变中有亲友伤亡的人也纷纷怒上眉梢,但闻数声铿锵,刀剑出鞘,冷锋相对,若不是顾及色空在场,估计就要一拥而上把这里通外敌的小人千刀万剐来泄恨。
“师兄先别急动怒,我做了什么,自己当然知道。”如此情形之下,恒远还能不温不火地说话,“若我未深入敌营阳奉阴违,怎么能摸清对方底细?若我没以身作饵巧言为引,怎么能骗出他的骨哨以备后用?”
恒明一怔,下意识地松开手,恒远踉跄两步站稳身躯,开口道:“早在数月之前,小僧便察觉寺内情况有异。当时师父正在闭关,方丈师伯正于藏经楼参禅,小僧只好将查到的蛛丝马迹禀报监寺色若师叔,却没想到他早与葬魂宫勾结,见事情败露有意杀我灭口,只是顾忌家师不敢轻举妄动,我便将计就计佯装受其威逼利诱……”
一桩桩一件件,从恒远口中说出来便似颠倒了一番日月黑白,就连亲眼目睹他与步雪遥密谋的薛蝉衣等人也心有疑虑口难开,其他人更是被这突转口风所惊,一时间议论纷纷,谁也拿不定主意。
可惜那监寺色若已经在惊变开始便遭灭口,现在死无对证了。
巧言令色,亦或者忍辱负重?
恒远倒也干脆,不仅竹筒倒豆子般说尽前因,还将自己所知的葬魂宫部署悉数讲出:“眼下萧艳骨被百鬼门拖在山脚,一时半会脱不得身;魏长筠身在伽蓝城作为后手,埋伏了‘百足’作为杀招;步雪遥则在西边落日崖设下了火油陷阱,是要等赵冰蛾佯装撤退,引各位追杀过去直入陷阱,现在虽有太上宫端衡长老和玄素道长带人前往阻止,但求稳起见,此路不可行,赵冰蛾也不能放过。”
说话间,他的目光投向屋顶上的赵冰蛾,声音微冷:“赵冰蛾执掌‘魔蝎’,在赫连御失踪的当下已成葬魂宫此番行动的一把手,孰轻孰重,各位前辈心中当自有计较。”
“这话说得是真不错,就是不像出家人该说的话。”赵冰蛾微微一笑,“我想起来了,你是黄山派那命大的兔崽子。怎么?苟活了八年,现在想下黄泉找你爹了?”
“黄山派”三字一出,就像沸水浇进了热油锅,在场无人不知赵擎“血阎王”凶名的来历,却没想到黄山派惨案竟然还有幸存者。
“小僧俗名郭谓,家父是黄山派掌门。”恒远迎着赵冰蛾的眼神,“赵护法贵人多忘事,但是这世间恩仇因果都记于天地之间,冥冥中自有报应。”
恒远身份一出,对他尚存疑虑的人不由得放下三分警惕,多了几分怜悯之心。薛蝉衣皱着眉头,惊疑不定地看着这和尚,却迫于形势不得不解了他的绳索,借此机会对屋檐上顶着叶浮生面目的楚惜微悄然打了个眼色,只手在喉间虚虚一横,犹豫不决。
楚惜微摇了摇头,开口道:“不论是非如何,有禅师当前,都还轮不到我等外人置喙。”
此言出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色空身上,哪怕老僧目不能视,也能感觉到这些如有实质的眼神。
他缓缓道:“事关重大,之间种种,以老衲片面之见不可以偏概全。老衲被困渡厄洞,的确是恒远串通步雪遥下药所致,但若无他在其中巧妙周旋,老衲也等不到逃出之时。”
顿了顿,色空又道:“葬魂宫暗中截杀提前离山的各派门人,也是恒远在步雪遥面前巧言设诱,硬将一部分人留下活口,虽遭了大罪,但并非无回天之力。谨以此事而论,老衲对他一如既往。”
薛蝉衣忍不住出声道:“可是他曾在步雪遥面前亲口承认,浮屠塔那夜是他派人送信将玄素道长引到浮屠塔,然后……”
“然后赵擎死了。”恒远合掌颂了句佛号,“赵擎与黄山派这一笔血海深仇,小僧虽受佛经涤心八载仍六根难净,自然要跟他讨这番因果。当夜是小僧派人将玄素道长引到浮屠塔撞破赵冰蛾调遣属下劫囚之事,借刀杀了赵擎,但小僧也及时带了各位前往事发地,借此机会将葬魂宫的踪迹挑明。”
在场自然不乏那夜去过浮屠塔的人,回忆起恒远当夜表现,先是怒极此人曾煽动人心意图祸水东引,继而又细思深想,不得不承认他所言非虚。
薛蝉衣背后升起一股寒意,这个和尚年纪不大,说话七分实三分虚,看似坦荡得直白,细想却满是深不见底的城府,直教人分不清真假是非。
曲谨等人对视一眼,心里虽然对恒远仍存忌惮,却已经认同了他的看法——绝不能放走赵冰蛾。
可是演武场内那些人,该怎么办?
尽管他们心里都有了取舍,可是事到临头,谁也不肯去做这个注定会招惹骂名的阿修罗。
之前在山林中组织大家回援的中年美妇开口道:“赵冰蛾,今夜事关重大,我等的确不能放你们走,但是只要你束手就擒不再伤人,我花想容定保你性命无忧!”
赵冰蛾听了,却大笑起来:“性命无忧的阶下囚?你们想把一头狼养成一条狗,回头就多了导人向善的说头是吗?”
花想容脸色难看,双拳捏得死紧。
演武场内受制的人似乎也从这情况里察觉了什么,有的人闭上眼视死如归,有的人面露悲戚与愤恨。
“你们不是要救人吗?你们不是自诩正义侠士吗?为什么不救我们?”
“闭嘴!我等习武之人,当扶正灭邪,怎么能贪生怕死?”
“……”
声音嘈杂,泣泪摧心,恒远却在这一刻双膝跪地,对着色空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道:“师父,杀生也为渡厄,佛有不可渡的冥顽恶徒,菩提佛偈无用,便唯有化身怒目金刚!”
色空默然无语,恒远又是一个响头,这回却道:“师父,旧情不可累,世故不可染……这是您告诉徒儿的道理,现在,是实践它的时候了。”
恒远这句话说得点到即止又十分微妙,“世故”自然是指演武场内生死是非的抉择,“旧情”却令人遐想。
薛蝉衣猛然想起自己趴在草丛时听到的那段陈年旧事,如今看着色空禅师的迟疑,他与赵冰蛾之间莫非真的是有过私情?
她本以为恒远是要诬陷二人将局势搅得更混,现在细细听来,恒远言辞虽然锋利,却都针对着赵冰蛾,不着痕迹地把色空禅师摘了出去,直到现在对方犹疑,才暗暗提醒了一句公私之分。
看来恒远对步雪遥说的话,也是虚实掺杂,至少对于色空禅师,他也许有怨,却没有那般恨意,只是想借此机会用色空禅师的手铲除赵冰蛾。
一场话语机锋,字字句句都暗中诛心,转眼间将僵持局势逼到不得不发的危险边缘,也让色空禅师面临不可挽回的选择,更使赵冰蛾站在了风口浪尖。
楚惜微将这种种在心头盘算了一遍,几乎都要忍不住为恒远抚掌赞赏。
然而这一次,赵冰蛾没有再等色空做选择。
她放声一笑,忽而弯刀出鞘,直斩色空头颅,被一拳迫开之后借力飞身后退,单脚在屋脊上重重一踏稳住身形,距离已经拉开三丈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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