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他所学的功法。”色空道,“《千劫功》走的是阴毒霸道之风,分为心法、武典、毒经三部分。其中毒经为辅,心法与武典为主,这孩子根骨上佳但年纪太小,教他的人急于求成,重武典轻心法,为图进步强灌自身真气入其体,却未顾及孩童经脉肺腑承受不住,这才伤了脑识。长此以往,待他长大时虽然武功高强,真气却会愈加紊乱,不仅心智失常为人所控,还会折损寿数,英年早逝。”
端涯目光一寒:“可有救治之法?”
“小施主的功底已经打下,体内真气已融于心脉,贸然废功拔除必定会伤他性命……”色空沉吟片刻,忽然抬头,“要救他,还请道长先回答贫僧两个问题。”
“请说。”
“道长行过千山万水,不知这诸般风景在你眼中,如今是怎般形容?”
端涯道:“山本自然物,水为天生水。”
色空闻言一笑:“万物本身即本生。恭喜道长已到忘情境第二层境界,看来小施主是有福分的。”
“怎么说?”
“贫僧能以‘昙华指’帮他推开颅内积血、点通七窍,再行功为他打通经脉奇穴,以《浮屠拳经》内劲护他心脉……”色空拨动佛珠,目光一抬,“然后,就请道长用《无极功》真气探入他体内,将那股作乱的《千劫功》真气缠绕引出。只是此法凶险,但有差池不止小施主会被真气炸裂经脉,就连道长你也恐有走火入魔之危。”
端涯闻言,解了身后配剑“无涯”递给色空,道:“若真如此,还请大师助我解脱魔障。”
他视生死如无物,坦荡得连朗月清风都要逊色,为的却是与自己非亲非故的一介稚子。色空轻颂了一句佛号,道:“外人皆说佛者慈悲、道者随性,在贫僧眼里,道长才是大慈大悲之人。”
“那么大师这回可错了。”端涯一笑,“你说贫道引气出体恐有危险,难道你化血留劲就易如反掌?我此番上门请你助力,你不拘泥于正邪来历救死扶伤,置己身祸福得失为浮云,这才是慈悲为怀,而我只是随心随缘。”
色空但笑不语。
藏经楼终究不是便宜之地,两人带着纪云舒去了后山渡厄洞,将孩童放在中间,开始各自调动内力。
这番行功从后晌到黄昏,撤劲时以他两人功底都不禁头昏眼花,并非这功力损耗不堪重负,而是顾忌众多小心翼翼,着实让人竭尽心血。
端涯好不容易扶墙站稳了,见色空打坐调息,抬手拭去额头汗水,笑道:“多谢大师。贫道先带云舒离开,下次上门必与大师论道三日!”
“好说,不过……”
“不过什么?”
“此子沉疴虽除,《千劫功》的招式却被他的身体记住,终究也是隐患,道长还需做好打算。此外,他脑伤日久非一朝能痊愈,之前年岁也是空渡,等醒来后怕是懵懂无知、状似婴孩,还要道长悉心教导,积年开智。”
端涯默然片刻,道:“多谢提醒。”
他弯腰抱起纪云舒往洞口走,背后突然传来僧人微哑的问话声:“道长特意带他来这一趟,只是为了求医?”
端涯驻足,没有回头,也不做声。
“道长说他出身葬魂宫,贫僧本以为是被圈养训练的杀手苗子,刚刚行功却发现他体内除了《千劫功》真气,还有一股寒劲萦绕。”色空睁开眼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最后落在那只垂下的小手上,“小施主根骨虽好,却有先天不足之症,这寒劲怕是他从娘胎带出来的,非经年累月的调养不可化解。然而这世上能有如此寒功道行的女子,实在屈指可数。”
“大师……”端涯终于开了口,“你身在伽蓝空门,目观无色之相,耳闻无惑之音,昔者又何堪细数?”
色空都能发现的端倪,没道理与纪云舒相处这么久的端涯还未察觉,何况早在他将这孩子救出迷踪岭的当晚,于客栈为其清洗伤口时就发现了那块挂在男孩脖子上的长命锁。
那长命锁做工有些粗劣,并非市井商品,而是被人亲手雕刻,正面上有“天佑玉京”四个字,背面没有名姓字样,只有一轮月牙。
罗刹女赵冰蛾与赫连沉义弟赫连御成亲之事并未大肆宣扬,但是在迷踪岭内却不是什么秘密,端涯在潜入时便有所耳闻,一经推敲便不难猜到这该是赵冰蛾的儿子。
他不知道这本该地位高贵的孩童为何沦落至此,但是在端涯眼里,这孩子到底是谁并不重要,他要救的是失智稚童,要教的是步入迷途的小疯子,随缘来去,无甚干系。
色空的手指徐徐拨动佛珠,面上古井无波,只是道:“昔者本来日,往复皆周天。”
昔者不提,难道就是忘记?
往事难追,莫非就是抛却?
不过是往来皆我、去留一念,仅此而已。
(四)
常年浑噩如浆糊的脑袋被治好后,也是空空如也的一张白纸,纪云舒对这个人世半点认知也无,连眼神也是懵懂茫然的。他能闻见花香,却不知花为何物、香应何述,连喜怒哀乐都只有本能,而不明白这是感情。
因此与端仪通过书信后,端涯没有急着回太上宫,而是带纪云舒在江湖上脚踏实地地走了一年多。
他带他从西川走回东陵,途径南地与中都,见过多少敌友,历经几番世故;
他教他识文认字学词章,兼顾道理和俚俗,讲过诗书故事,念过万字文章;
他让他亲力亲为亲分辨,明白喜怒哀乐忧,懂得是非对错,细数星辰日月。
纪云舒那么小,端涯也不求他一朝通明,只要他日积月累,一点点学会怎样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当他们终于回到忘尘峰时,纪云舒已经十岁了,能抓着他的手,磕磕绊绊地喊上一声“师父”,乖巧安静,半点也看不出当时那疯癫咬人的模样。
长老们无话可说,端衡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七日后,黄道吉,端涯开坛请笔,让纪云舒跪在若水观内对着祖师灵位三跪九叩,然后在名谱上记下了他这个人。
太上宫第六代嫡传大弟子,玄素道长纪云舒。
玄素是个聪明又单纯的孩子。以前他脑子受伤时靠本能行动,做什么都直来直去,现在也仍然坦直无弯绕,练武学文从无懈怠,待人接物坦坦荡荡,有人说他还是个傻小子,也有人说他赤子之心热忱真挚。
好在他到底是不傻了,是非自有一番对错可论,与人为善却不偏听偏信,故而哪怕他单纯了些,端涯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甚至开了剑阁,让他挑走了那把藏锋的无为,悉心教其剑术。
直到玄素十五岁那年,端涯收到了一封密信。
送信来的是久别故人赵冰蛾。
赫连御以顾欺芳之徒设计端清夫妇,如今那无辜少年被囚牢笼,只待那两人自投罗网。
赵冰蛾与顾欺芳不过萍水相逢,自然也没什么善心思,她送来这封信是看在当年自己与端涯的相交之情。纵然此后立场相对、情义割裂,又有十几年光阴过去,赵冰蛾仍是把恩怨都算得清清楚楚,端涯帮过她的,她要还,此后端涯欠她的,她才能无所顾忌地讨。
端清自从与顾欺芳携手而去,为了不让己身麻烦累及门派,已有近十余载不回忘尘峰,唯独每年飞鸽传书可知两方故人安好。端涯乍得消息,匆匆前往迷踪岭。然而东陵与其相隔太远,等他到达的时候已经晚了。
迷踪岭内血流成河,赫连御半身浴血仍是张狂而笑,亲自带人在山林中追杀,同时分出一路人闯出秋水坞,往东边去了。
赵冰蛾在信上提到端清这些年隐居之地,瞧这方向应是无误。端涯心头一惊,咬牙舍了赫连御,跟着那路人往东走,一路疾行飞步,总算是抢在所有人前面截住了端清。
那是一条小河,离飞云峰不到十里,周围山石掩映、树影密布,才让奔逃之人有了喘息机会。
隔了十几年的重逢,端涯看到端清时却险些没有认出来。
不同于慕清商的清雅温和,端清给人的感觉向来是疏冷漠然的,此时也不例外,只是……冷得让人从骨子里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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