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137)
关无绝微怔。
原来教主早就醒了么。
……还装睡偷听?
护法突然心里又涌起一丝古怪的感觉来,心说:教主这该不会是……其实想懒床又不好意思,才任自己把温枫花挽打发走的吧?
其实,关无绝自小便知道,云长流骨子里很是有几分孤僻随性的。长流少主看似沉静勤勉又乖顺,天知道他内里多么刺儿。不喜陌生人,不喜说话,不喜吵闹,不喜脏污;给他找小侍婢女统统不要,分舵觐见的大宴和年关的夜宴能逃就逃,旁人的阿谀奉承连个眼神都懒得给,每逢取血的日子更是自己先悄悄难过闷气许久……
但是他又很能忍,真到了不得不为之的时候,再厌恶的事情也能一声不吭地做得,还叫外人看不出端倪。只有到了真正亲近的人面前,才会肆意地露出点小任性来。
想想当年,阿苦也是好说歹说地天天哄,一年年这么哄过来的。
而关无绝此刻却是忽而发怔,他知道……若不是云长流当真对他卸下了心防,首先就不可能如此悠惬放松,更不可能给他如此明显的机会以看出教主的“偷懒”来。
教主,竟当真已经亲近他至此?
不仅仅是对一把趁手刀剑的赏识,而是亲近……
教主肯亲近他……
就这么一刻的恍惚,四方护法神思失守。
再开口时,语气下意识褪了几分常日里冷静恭敬的伪装,柔和得更像是关切:“……教主再歇息片刻,属下叫人备些早膳来。”
云长流依旧闭着眼,嗯了声就算应答。
关无绝心头更暖,暖得发抖。他不敢再看教主,就怕自己再压制不住心念僭越了规矩,连忙出了屋子。只庆幸云长流闭眼睡着,看不到他逃也似的背影。
然而任关无绝再如何自省叮咛,那天给教主呈上来的早膳……到底还是护法悄悄亲手做的。
……
自这次之后,教主的心态从一天不去清绝居就辗转难眠,迅速地发展成了三两个时辰没见护法就心神不宁,就怕这人整什么幺蛾子出来。
云长流不委屈自己,索性每天从清晨就开始往清绝居去,有什么公务都在那边办。
然后他便意外地发现,这么一来干活儿的效率居然不减反增,比以前高了不止一倍。
关无绝虽不能动武,但他还没到虚弱得起不来床说不了话的程度。云长流在清绝居处理教内事务,护法不可能干看着,自然是要帮的。
要说当年阿苦可是从小和长流少主一起习的课业,养心殿书房里有架巨大的沙盘,他俩曾坐在两侧交过手,也曾坐在一侧合力同云孤雁打过几局,论默契,那定然是谁也比不过他俩的。
关无绝不仅能力没的说,更难得的是能和教主心思相契。云长流沉默寡言,常有下属摸不清教主的意思又不敢追问,护法便适时地在旁边解释两句,从来都能符合教主心意。
云长流越来越欣赏他。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日子渐久,那些被埋伤术强压下的伤病渐渐暴露出来。到了入冬的时候,关无绝终于连帮云长流处理事务的精力都没有了。
这下子关无绝又受不了了,每日恹恹地伏在床边。他虽不说什么,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护法的自厌之情。
云长流见他这模样更加心慌,越是不敢轻易离开,每日都想方设法地劝慰着,有什么好东西先往清绝居里送,只想哄得人开心些。
教主待护法的恩宠实在有些过头,关无绝此时又病得什么都干不了,无功受宠久了,不免渐渐有些流言传出来。大都是讲什么爬床邀宠、以色事人之类。
云长流从小就是个不顾忌他人眼光的,对这方面多少有些迟钝,等这流言入了教主耳中时,都已经传到清绝居门口了。
当初自个儿被教内从上骂到下也没生气没追究的教主这次勃然大怒,差点没把那嘴碎的奴才直接杖杀在清绝居前。
开玩笑,他成天提心吊胆地想着花样哄着的人,万一被这等污言秽语给刺激到了,又要脑抽犯病寻死觅活可怎么好!
处理完了云长流还后怕,坐在关护法床头磕磕绊绊地解释:
“本座从未拿你当……从未起过那种心思。护法莫要多心。”
关无绝却满不在乎,只笑笑,“教主多虑了。这等无知下人的胡言,属下怎会当真……教主何等仙姿,哪里会看得上属下这种?”
云长流听前一句才安心,关无绝后一句就又叫他气急。教主一着急就口不择言:“怎么会看不上!”
关无绝:“……”
云长流:“……”
那问题来了,教主您到底是对护法起了心思还是没起呢……
一旁的温枫眼观鼻鼻观心,努力以低头的方式掩饰住自己抽动的嘴角。
可喜可贺,云教主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第129章 出其东门(2)
待到入了深冬,护法的状况就更糟。
在关木衍每日的银针刺穴之下,他那些压下的旧伤被逐一引了出来,肺腑、经络、骨髓的沉疴都来找他讨债。
疼痛磨人还是次要的,最让关无绝受不了是席卷了全身上下的无力感与脆弱感。
关木衍这手医术着实厉害,能把他的身体变得全然不受自己控制。关无绝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娇弱敏感,他开始受不得寒,明明以往数九寒天里冒着风雪纵马一夜都不成问题,如今却片刻也离不得软被暖炉;人的精力更是不济,一睡就能睡过去整天,哪怕醒来也是昏沉,迷迷糊糊地被喂下些水食和汤药,然后就倒头继续睡。
更有,如今他再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强忍病痛了。如今护法但凡稍想逆着自己的身子来,没几个时辰就要烧得人事不省,又是不知多少人力财力赔进去。有过这么一两次,关无绝终于不敢再折腾自己了。
他就这么个样子,药门派来照料护法的医师全都要战战兢兢地伺候,生怕这位爷一个不好出了什么差错,教主怪罪下来他们都得掉脑袋。
关木衍曾哄他说,若是不出意外,有那么十来天就会好转了。结果一个多月过去仍是这样子,不变好也不变差,就这么耗着。
天可怜见,四方护法活了二十多年,哪曾尝过这种滋味?
哪怕当年毁了心脉被断言此生不能再动武,可那时他至少还有扔了半条残命孤身入鬼门的魄力。
如今这却又算什么?他在鬼门受了五年磋磨,不是为了让教主白养着这么个废物药罐子的。
眼见着又过去快一个月还是这样,关无绝真要崩溃了。
说来关护法日后回想起来还觉得丢人,那段时候他逮着教主就哀哀戚戚地求,偏偏又是病中意识不清,呜咽着简直自己都不知道胡言乱语些什么——
教主您别要属下了……
您弃了我吧……
真的治不好了……
属下不想喝药了,求求您了……
这么用药太浪费了……
您就不能让我死了么……
……真真是失态难堪到极点,还矫情。真亏得教主那么个性子没被他烦跑,反而肯天天耐心哄着他治病。
不过,后来也有过一次特例。
那时已经到了年末,某天关无绝实在不肯休,怎么也不愿再继续用药。云长流再也不忍心看他那么虚弱无助地求个不停,终于松了口,疼惜地俯在护法耳畔安抚,“好,好……本座答应你先不喝药,别闹了。”
一旁关木衍脸色变了,“教主!这万万不可——”
云长流手指贴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仍是搂着关无绝柔声哄劝。
他反复地说了好几遍不喝药了,才叫怀里那个慢慢安静下来。教主默了许久,修长指尖描过护法冰冷苍白的脸颊,怅然轻轻叹息了一声。
而关无绝得了保证便浑浑噩噩地睡过去,半梦半醒间,只觉得有一股精纯的暖意沿着自己的手心传上来,蔓延到五脏六腑,一遍遍流转不息。
那时关无绝就依稀觉出些不好的预感,却无奈于体力不支,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大概睡了快两天,越睡越沉。
等意识渐渐回笼时,睁开眼眨了眨,视线中一团昏黄柔光渐渐清晰,他看见了一片清冷的白衣映在烛光下。
夜深,窗外漆黑一片,有细细的北风吹得枯枝乱抖,发出簌簌声响。
清绝居里罕见地没了那些服侍的医师。只有床边一盏烛灯,床上两人,床下两道纠缠的影子。
关无绝躺在床上,云长流就坐在床头握着他的手,教主转头过来时清俊的面容泛着异样的苍白,眼底也淡淡地一圈乌青,却冲护法微微笑了一下。
“醒了。身上好受些么?”
那嗓音平和,只是有些沙哑。
关无绝的思维迟钝地运转起来,活像个生了锈的老车轮。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从自己掌心传来的温度,分明是云长流的内力。
停了药,他本该没命。
可如今却没有感觉到丝毫身体不适。
——是有人用最笨的法子,给他以内力温养脏腑经脉!
云长流摸他额头试了试体温,低声问道:“过年了,有胃口吃饺子么?”
霎时间,关无绝宛如一脚自悬崖上踩空,倏然跌下深渊。他怔怔盯着教主近在咫尺的眉眼,心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竟想起,曾经那个跨年的冬夜。
自己被取了血倦然卧在床上。旁边长流少主不想去赴夜宴想陪他,是他耐心地劝,还说等日后做了教主大可废掉,叫他先忍个一时。
把少主劝走了,关木衍就推门进来。
他第一次得知了自己要被取心头血的命运。
命运……
关无绝本以为,自己的命运已然注定了在漆黑冰冷中走完这段余路。而他的教主,就是这片漆黑中引领他的那么一点点星子的亮。
而如今,烛光满室。
云长流真的废了夜宴,坐在他床头切切叮咛温语,护他残破之躯,治他满身伤病,暖着这副连自己都嫌弃的冰冷身子。
天上遥远的的星光一朝坠落到他眼前,落在他手心,竟比太阳更温暖,更明亮。
他病中昏沉,耍性子胡闹胡言。教主却一次次地迁就再迁就,甚至不惜做出停了药给人用内力护体这种看似愚蠢至极的事,只为他一句不想喝。
那可是两天两夜啊!教主竟当真一直不眠不休地挥霍内力?这要万一出点什么问题……
教主怎么能如此不自惜!
仅仅为了个他……
云长流向床头的案上伸手,将倒扣在小瓷碗上的盘子取下,里头果然是还热着的饺子,散着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