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92)
“你……你堂堂烛阴教少主……不仅偷折别人花儿,私闯别人家门,居然还动打人呐?”
霎时间,云长流仿佛遭了晴天霹雳一样,慌乱地倒退了两步。
第91章 东方之日(2)
这“堂堂烛阴教少主”,究竟能不能算作偷了东西打了人还在其次,可被一个年龄相仿的小药人给整蒙了却是真的。
云长流更加无措了,偏偏越无措越说不出话来。他虽寡言又孤僻,但心思反而比常人敏感通透,能隐隐觉出眼前这素未谋面的漂亮孩子似是在有意捉弄自己。
可正是这种没带什么恶意的捉弄,反叫少主更加为难——若是真遭了欺凌,他还能仗着一身武功还手反击。然而如今这青衣小少年几句话下来,反倒像是他很理亏的样子……
怎么办?
这怎么办?
僵持了几个呼吸,云长流终于很犹豫地向阿苦伸了伸手,冬笋尖一样白嫩的手指从宽袖里探出来一点点。
云长流可料想不到,自己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反倒叫阿苦忍不住起了恶劣的小心思——他在这桃林木屋住了也快一年,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自在虽自在,可久了到底也是无趣。
难得今日竟闯进来这么个金尊玉贵又好逗弄的少主,阿苦只觉得好玩儿得紧。
他早看出这位长流少主受不了别人的触碰,这时候见云长流迟疑着试图扶他,阿苦笑着将上身往前一倾,顺势伸手将云长流笼在袖子里的掌心也紧紧握住!
“你!”云长流再次大惊失色,猛地将手甩开。他忽然转身,竟然看也不敢多看阿苦一眼——
轻功几个飞纵起落,跑了。
阿苦终于忍不住清脆地笑出声来。
好吧,这回控制住了没用内力,也算个进步。
他坐在那儿,一边笑,一边饶有趣味地看着云长流落荒而逃。看着看着,阿苦又不禁有那么一丝赞叹。
……这小少主,倒真是内力深厚,轻功绝妙。
仔细想想,他也曾自诩自己在武学上可算得上是天赋、勤勉、悟性无一不缺,在同辈里头不敢妄称天下无敌,却也敢自傲不比什么人差的。
可这位身中剧毒的长流少主,似乎功力比他都要更胜一筹。
不过……这人的性子怎是这般纯良好欺的?
阿苦就百思不得其解……就云孤雁那种大魔头,到底是怎么养才能养出这样的儿子!?
但他也没纠结太久,就决定把这位小少主暂且抛在脑后。屋内苦味更浓,那瓦罐内的药快煮好了,再耽误下去可要烧糊了。
阿苦便走回他的木屋里去,把门关上。他径直去熄了火,掀开盖子取了竹筷搅了搅,又轻车熟路地将药汁倒入桌上的瓷碗里。
药的量很大,他倒了三碗才倒尽了。
刚熬出来的药滚烫,自是不可能立刻入口,小药人便又就地一坐,将方才看着的那本书捡了起来,从断掉的地方开始重新看。
可这回,他却不知为何心神不宁,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入了眼,却怎么也入不了心。
……对了,自己这天天熬的烈药,就是为了刚才那个清冷秀美的白袍小少主喝的啊。
阿苦垂下眼,他忽然挽起了右手的袖子。
手腕处横着一道狰狞的伤疤,将幼童纤细的手腕生生撕裂开来。
药性溶血、割腕取血……他都在不久前经受过了。究竟是怎么熬过那些痛楚的他已经通通不记得,只知道自己如今已彻底是个药人,是那位长流少主的苦口良药了。
阿苦心里陡然像是被挖空了个洞,血淋淋的,却从那洞里又肆意地生长出几分五味杂陈的情绪,把那血腥味都给盖住了。
他正茫茫地出神,却听后头门声又是吱呀一响。
阿苦脸色一冷,他猛地把衣袖扯回来盖住了手腕上的伤,一回头便惊道:“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推门之人……竟又是云长流。
那白袍小少主不说话,脸上也淡漠地没什么表情,就扒着门沿儿往里看他。
阿苦简直哭笑不得,指了指地上掉的那截桃花树枝,“那枝花儿给你了,快走行不行?”
“……”
云长流回以沉默的凝视。
不说话,不动弹,也不走。
阿苦就心想,这小少主莫不是脑子有点儿问题。
他没理会,看着药凉下来了些,就很自然地捧起碗来大口地喝。
门口云长流却微微动容。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个住在仙境桃源里,一颦一笑都光彩夺目的孩子……居然也和自己一样生着病,需要喝这么多苦药。
……可他若是患病,怎能一个人住在这地方?
连药都得自己煮,竟没谁照顾他么?
难道他无父无母?
这样一想,少主心里忽然酸涩得有些难受。
他最知道生病的痛,也最知道孤独的苦。
自己天生注定遭罪也就罢了,在寂静与黑暗中忍耐的日子也差不多习惯了。可怎么连这个孩子也……
木屋里,阿苦很淡然地将那几大碗药都喝完了。他闭眼忍了忍口中充盈着的苦涩恶心味道,正把碗放回桌子上,却听见后头传来脚步声。
那小少主竟主动走进他屋子里来了!
阿苦脸色一沉,可他还没来得及发作,眼前就忽然伸出来一只手。
是云长流从怀中摸出一小包东西递了过去。
他仔细将外层的纸在阿苦面前打开,里头包着的是几颗玲珑可爱的饴糖。
长流少主就这么伸着手,手里捧着几颗糖,无声地站在了阿苦面前。
“这……你给我?”
阿苦惊讶地眨了眨眼。
他忽然重新抬头,很认真地,将眼前的白袍少主再次细细打量了一遍。
云长流一双眼眸清冽如霜,还在一本正经地伸着手递糖。
阿苦忽而抿唇失笑。小少年笑起来的样子实在好看,整个人都镀了层浅浅的光晕似的,他摆摆手,“呵,我不要你的。”
云长流固执地坚持道:“就当赔罪。”
阿苦再次诧异至极,他刚才似乎听到了句绝不应该从一教的少主口中说出来的话,“赔……赔什么!?”
“赔罪,”云长流微微偏了偏头,面无表情地仿着阿苦说过的话,缓慢地吐字,“我堂堂烛阴教少主……不仅偷折别人花儿,私闯别人家门,居然还动手打人。”
“……”
阿苦瞪大了眼。他简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只好无奈地捡了一颗饴糖含在口里,这回是真拿这位少主殿下没法子了,“好,我收了你的赔罪礼了。你快走吧,走走走。”
说着他就把人往外推。云长流这回却连阿苦的触碰都不抗拒了,很乖顺地任人把自己推出了木屋。
可一出门他就转过了身,站在外头望着阿苦,欲言又止。
阿苦半点都没心软,他最后深深看了这白袍少主一眼,砰地把门给关上了。
……
一刻钟之后。
阿苦忍无可忍地再次打开了门。
待他看见在门口平静地站着不动弹的云长流时,终于怒极反笑:“小少主,你到底还有什么事!?”
云长流摇摇头。
“那为什么不走?不是叫你回去么!?”
云长流很诚实地答:“找不到路。”
“什么叫……等等,你说你迷路了?”
阿苦起初是不敢置信,紧接着就一下子乐的靠倒在门框上,挑起眉戏谑道,“那你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云长流:“不知道。”
阿苦轻松一跳跨过了门槛,立在积了桃花瓣的青草地上,笑道:“拿上你那枝桃花,跟我走。”
于是云长流就很顺从地跟在他后面。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地踩着满地的落花,走出了如霞的桃花林。
半途,云长流瞧着阿苦走在前面没有回头的意思,手上悄然灌注内力,仅一瞬间就无声地将那枝桃树枝上的花都震落了。
少主静静地看着那青色的背影,将手中树枝刺入了沿途泥土中。
他内力惊人,那桃树枝轻轻松松地又穿透了泥下硬石,像筷子穿透豆腐似的没发出半点声响。
又过了会儿,他们远了桃林,拐上了山路。
“糖,”云长流忽然轻声问道,“甜不甜?”
阿苦没想到后头的那位居然还能主动开口。他抿了抿唇,眼神忽然不自知地软了,“……嗯。”
……也真是好笑,他这样欺负人,那人反而给他糖呢。
许是这小少主当真不谙世事,对什么人都这样无邪纯良的?
山路总有尽头,这么走着走着,息风城那漆黑的轮廓已经显现在眼前。阿苦没准备陪云长流进城,转头道:
“到这里就行了吧,我回去了,你自己——”
他声音突然一断。
在阿苦骇然的目光下,长流少主把拿着桃枝的手往身后一藏,表情淡然中透着一丝无辜。
——那自桃林到息风城前的沿途路径,竟被云长流以一截桃树枝硬生生刻出了深深的裂痕。
……
同一时刻。
快急疯了的云孤雁正在养心殿里暴跳如雷。
“找不到!?废物,都是一群废物!神烈山才多大的地儿,连本教少主都能给丢了!?”
“继续找……把鬼门所有阴鬼都调出去给本座找!!”
“把这三个伺候流儿的混账东西给本座剁了!剁成肉泥喂山里头的狼!”
温环怎么劝也劝不住,最后眼见着教主都想要亲自去找儿子了,他只能上手去拉,“教主息怒,息怒……少主性子稳重沉静,武功又高,想必不会出什么大事!您走不得!”
“滚!”云孤雁气的把温环一推,焦急吼道,“流儿从来就没独自出过城!他万一在山里遇上什么毒虫猛兽?万一那逢春生又发作起来?万一下了山被人牙子拐了?……万一他找不着回来的路!?”
……不得不说,最后一句还是猜中了的。
就在此刻,有烛火卫闯入养心殿,高声道:“禀报教主!少主找着了,安然无恙!”
“流儿无恙!?”
正拉拉扯扯的教主和教主近侍双双惊喜不已。云孤雁也顾不得把仆人剁成肉泥喂狼了,忙问,“在哪里找到的?”
“在……在长生阁外,少主是自己走回来的。”
……
云孤雁匆匆赶过去时,云长流正在坐在原先的位置,喝他惯例的药。他见云孤雁一进门,就放下碗轻轻唤了声:“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