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52)
关无绝神色微沉。
好么,他才从养心殿里被放出来没半个时辰……云孤雁就已经得了信儿来找人了,居然还是温环亲自出马。
说什么如今老教主彻底归隐不管教内事务,他还是信的;可若是说云孤雁底下没存着几分自己的力量……大概连鬼都不信。
见关无绝不吭声,温环和蔼地关切道,“护法脸色看着不太好,这是怎么了?”
四方护法勉强将唇角一扯,行了一礼道,“对不住了温大人,教主还在等无绝,今日实在不便……老教主那边,无绝明日亲自前往赔罪。”
温环叹了口气,望着护法的目光多少有些抱歉的意味。
关无绝心里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低低叫了句:“环叔……?”
然而话音未落,关无绝只觉腕一紧!
是温环。他全没防备,竟被温环电光石火间出扣住了脉门,经脉流转的内息顿时滞缓下来。
护法惊愕地望向温环,却又在瞬息之间冷静下来。他已经知道挣脱不开,索性放松了身子任温环钳制着自己,冷笑问道:“温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温环摇了摇头,歉疚地道,“对不住了,老教主的脾气你自小也知道,这一位是从来不肯迁就人的。”
关无绝默了一瞬,开口问道:“必须要去?”
温环颔首:“必须。”
看来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护法只好无奈地笑一笑,“也好,那就走吧。”
……
烟云宫是个不寻常的地方,哪怕外头是白昼天明,里头也是照旧地昏暗。
随着关无绝与温枫两人一步步踏入烟云宫深处,他们脚下被抻长的影子慢慢收拢消失。
迎接他们的是云孤雁寒铁般的目光,强悍霸道的威压骤然扑面而来。
御座之上,老教主冷哼一声,眯起眼道,“关护法,养心殿里头住的还舒服么?”
关无绝单膝跪地,沉声道:“计划赶不上变化,还请老教主恕罪。”
云孤雁没准他起来,只是朝温环招了招。后者垂首走到云孤雁身后,俯身在老教主耳畔轻声道:“这孩子虚弱的厉害,怕是药性刚开始融血……若非如此,温环也很难这般轻松地得了。”
云孤雁将眼皮一抬,“哟,这么快?”
“毕竟是第二次养血了,快一些也不足为奇。”温环叹道,“被穿心取血后还能活命的药人本就少,还能熬过再次养血的,他还是第一个……药门此前都没有过记录,也难怪出些偏差。”
“……”
沉思半晌,云孤雁冲下面跪着的护法挥了挥,“起罢。”
眼见着老教主的态度稍软下了些,要换个知道好歹的,这时就该识地服个软,摆出听话的态度才是。
可惜四方护法从来就不知好歹,忍过站起身时的那一阵心悸,关无绝冷然抬头道:“老教主,您心急了。教主好不容易才允得无绝迈出养心殿的大门半个时辰,要是这次再回去的晚了,接下来怕是不好过。”
温环头疼地给他使了个“还不少说几句”的眼色,反倒被护法睨回来,讽道:“托温大人的福,无绝本是要去药门拿药的,如今算来也赶不及了。若是教主看出来,可莫要赖在无绝头上。”
“嚯,这不是蛮神气的么?”云孤雁眯起眼来,拿指头点一点他,对温环挑眉道,“瞧瞧你,想心疼心疼他,反倒挨刺儿了吧?”
说着,老教主自袖口摸出一张信纸来,悠悠道:“既然本座这烟云宫留不下护法,这万慈山庄来的密信也不必……”
这话落在关无绝耳,却不亚于惊雷轰鸣:“什么密信!?”
云孤雁哼哼道:“当然是顾锦希的信,不过看看时候也不早了,护法还是尽快些回去继续和流儿缠缠绵绵……”
一句话没说完,关无绝就猛地跪下,“属下知错!老教主恕罪!”脸上却抑制不住地露出喜色来。
早在他与教主前往万慈山庄时,关无绝便托阴鬼给云孤雁送过一封信,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顾锦希与云孤雁当年密谋时的渠道还留着,他便同时将后续的联络之事也全权托付给了老教主。
如今云孤雁既然还能有这个捉弄他的心情,想必不会是坏消息……
果然,只听云孤雁缓声道:“顾锦希同意了。日子定在下个月的望日,要你一个人带那‘阿苦’前去万慈山庄二十里开外的一个荒丘上。一交人,一交药。”
说着说着,云孤雁眼角也露出了欣悦的笑意。他摸出系在脖颈上的那半块白玉佩,紧紧地攥在里,向来低沉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带了颤:“逢春生乃天下奇毒,药人血只能抑制却不可根除。可如今,只要有了万慈山庄的九叶碧清莲,再辅以药门的天材地宝……”
他的眼亮起狂热的光,“合两者之药力,果真是可以做到你说的长命百岁!好!好啊……!”
一旁的温环却不忍地避开了视线。
……云长流的长命百岁,却是要用眼前这孩子的命来换,何其残忍,何其绝情。
四方护法却显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残忍”、“绝情”之处。一阵喜悦震得他从血脉到骨髓都要发起热来,关无绝狠狠地深吸一口气才压制住令全身都战栗起来的激动,唇畔不自觉地带了好看的弧度,“是很好……太好了。终于……终于到了这一步,只要这一回能得……”
他实在太高兴,太激动了,罕见地失了往日的沉静与敏锐,全然没有发觉到云孤雁渐渐变得幽暗复杂的目光。
直到云孤雁缓缓站了起来,如山岳般的气势在无声延展。那一袭宽大雍容的黑袍舒展开来,其上的烛龙纹宛如自暗渊苏醒。
云孤雁就这么站直了身子盯着他,忽然道:“护法,跟本座走罢。”
关无绝微讶抬头。
他起初竟没反应过来老教主是什么意思。
就在关无绝有些茫然的视线,向来高坐于宫殿深处的云孤雁云老教主,居然纡尊降贵地一步一步走了下来,走到红袍护法面前。
“这剩下的事么,就不劳护法操心啦。与顾锦希的交易由本座来继续。”
云孤雁轻淡地说着,将一只搭在护法清瘦的肩上,亲昵地拍了两下,甚至还笑了笑,“至于你呀,剩下的这几天……”
但他的脸上、眼里、语气,却没有带着哪怕一点点的暖意,反而覆着一层令人遍体生寒的阴影。
“——就离开息风城,安安稳稳的,做一味被妥帖收纳于盒的药罢。”
第57章 蜉蝣(2)
关无绝完全怔住,许久才反应过来,云孤雁竟是想现在立刻便带他离开。
云孤雁没有给他缓神的时间,从袖摸出一个小瓶,那白瓷被打磨的光滑可爱。他将这小瓷瓶递给关无绝,道:“喝了它。”
关无绝无声地凝望着老教主轮廓深邃的面颊,没有立刻伸去接,“喝了会怎样?”
云孤雁冷硬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护法,语调淡淡没什么起伏地问:“想知道?”
关无绝轻轻地一点头,“想。”
云孤雁道:“那好,本座可以告诉你。”
“你喝了它,就会睡过去,浑浑噩噩无知无觉。然后在一个远离了息风城,不见天日、隔离闲人的地牢里醒过来。”
“你会被点住周身的大穴,然后蒙上黑布,咬上口塞,封住耳朵,绑住脚。之后一段时间,没有人会接近触碰你,也没有人会同你说话,你只需忍下药性收拢入血的痛苦,安静地等。”
“直到有一天,到了该尘埃落定的时候,关木衍会带着针来地牢找你。”
老教主低沉的声音在昏暗的烟云宫内回荡不息,却在某一刻柔和下来:
“那针刚刺进来的时候,你许是会觉着很疼。得忍一忍,很快就不会疼了。”
关无绝本就苍白的脸上完全褪尽了血色,眼珠却愈加漆黑。
他知道云孤雁是认真的。
喝下这口瓷瓶里的药,他就再也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再也见不到他想念入狂的人。
他没有归途,前方只有最后的一小段路留给他一个人走,又黑又冷,遍布荆棘,挨到尽头却是断崖。
世上最大的绝望,莫过于明知前路是断崖,明知是在走向坠落,却还是要迎着死亡往前行。
骤然间,巨大的悲哀几乎要震碎了心脏,又好像被冰霜封死,一时间凉的透体透骨。关无绝呼吸艰涩,只恍恍惚惚地暗道:这么快?怎么会这么快?
无论是药性收拢入血的时间,还是最终的诀别,怎么都这般毫无征兆,不给他丝毫准备地就来了?
片刻之前云长流还坐在自己对面,清冷俊逸的眉眼如霜如雪,无奈而包容地揽了衣袖亲喂他吃菜,可他却躲开了。
关无绝陡然一阵晕眩,几乎瞬间就要瘫倒下来。他不敢信,那竟会是……那也能算是……此生最后的一面了?
云孤雁略显粗糙的大掌摸了摸年轻护法的脸颊,力度是难得地温柔,“……不要怕。只不过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关无绝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扯出一丝黯淡的笑容,“我怕什么呢。可是老教主,您也得……让无绝跟教主告个别吧。”
他神情竟很无措地自言自语,声如蚊呐:“……我答应了他会回去。”
“你骗他许多次,不差多这一回。”
云孤雁本就吝啬的温柔转眼就散尽了,他冷笑一声,“当年本座给过你会,是你放着好好儿的活路不走,偏要留在流儿身边。现在想要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夜长梦多,你必须现在就离开息风城!”
下一刻关无绝只觉得肩上一沉,是云孤雁大力扳着他的肩,压得他双膝重重砸在地上!
关无绝忍着痛,凛然挑起唇,“老教主……您这可不太好。无绝怎么说也是教主亲封的四方护法,您说带走就带走……”
“带走怎的了?”云孤雁哼笑一声,懒洋洋地摇头晃脑,“护法难道忘了,你上至今都没有教主准许归教的谕令?”
关无绝一惊。
是了,他竟忘了这一茬!
一年前是云长流亲口将他调走,而这次他是擅自归教……这种情况下,他如今逗留在息风城内反而不对,而出城则不会遭到烛火卫的阻拦,甚至他们可能连禀报教主都不着急。
“退一万步说,哪怕流儿很快得知了消息又如何?哪怕全教上下都得知了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