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99)
多年过去,时至今日,药门内的药人已有数百人之多,早就不仅限于为解逢春生所养。有治病的,有解毒的,还有作为练功炉鼎的,都是最低贱的奴籍。
……在这江湖乱世里,往往人命如草芥,于烛阴教这等不被伦理道义所束缚的邪教而言更是如此。
无论是药人还是阴鬼,都已经不被看作正常的“人”,也只能叹一句命数凭天造,若说有谁想要怜悯他们,那定然是怜悯不过来的。
话是这么说,但终究云长流身上的逢春生才是药人的缘起,要是叫少主看见这群药人的光景,哪怕面上从来不说话,心里却铁定又要不舒服了。
阿苦想着云长流,悠悠地坐在那出神。
他就心想,这么个干净纯粹的小少主,偏偏生在烛阴教这种血腥地儿,还有那么个心狠辣的——往好了说是枭雄,往坏了说是恶人的——教主爹爹,也真是辛苦。
……他能觉得出来,云长流心性虽纯,却很清明通透。少主虽然没有真正接触过那些腥风血雨、阴谋诡计,但想必心里也明白烛阴教是个什么样的势力,烛阴教身处的这江湖又是个什么样的江湖。
云长流虽生性怀柔,却又和那种因天真无知而毫无负担的善良又不同得很,也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会愧疚么?会痛苦么?
他从没犯过什么错,从没伤过什么人,连活着也是为了父亲的执念,可偏偏那么多罪孽都要算在他头上。不仅要承着逢春生的痛楚,还要被这么多正邪是非所纠缠……这样的日子无止无尽,他会觉得累么?
说起来,少主应该还不知道云孤雁与关木衍曾为了试验这药人邪术,弄死过几十个孩子的事情。如果哪天他知道了……
阿苦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正这时,忽然就听外头一阵骚动。阿苦思绪回笼,抬头望过去,看见有一群人叫叫嚷嚷地往药门深处闯进来。
“快快快!黄舵主等不及了!”
“哪个是解毒的药人!?”
“不行啊李头领,这些药人的血压不住舵主的毒性!”
只见一个瘦削尖嘴的男子满面焦怒地冲进取血室来:“还有哪个是能解毒的药人!?快自己滚出来!”
这被称为“头领”的李姓尖嘴男子还提着个少年药人。说话的时候,他便把那人往地上一甩,还吐了口唾沫:“呸,关键时候没用的废物!”
只见那药人也不过十八岁的年纪,被放血放得面如金纸,没了骨头似的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眼珠一点点上翻过去……明显已是活不成了。
跟在这李头领身后的一群人均腰间佩剑,身上衣饰明显不是息风城内教众,想来定是自十处分舵的某处赶来,随从舵主前往觐见云孤雁的护卫们。
既然能被选来保护舵主,这些人想必是分舵之的佼佼者。此次有幸得进总教,本该威风无比,可如今每个人脸上都是焦躁不安之色。
阿苦在旁听了他们几句吵嚷,这才隐隐听出来。原来他们是从东淮城那边的分舵过来的,不料行至半途,竟遭了烛阴教仇家的伏杀。他们的舵主身剧毒,眼见着越加危险了。
好容易甩脱追兵,进了息风城。可那毒已经入骨,连药门解毒的药人都无济于事!
那个李头领明显是这群护卫的领头人,他火急火燎地骂了两句,环视四周,又粗暴地揪了几个药人问话。
忽然他背后一凉,有一束冷冷的目光自取血室前的一群畏畏缩缩的药人间投来。
那李头领转过头去,顿时眼前一亮。
他竟在这些药人间瞧见个模样精致的小孩子,看那年纪,最多也不过十岁上下。
越是难养的药血,越是要从小孩养起。像阿苦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看就知道是为了少主的逢春生所养的药人。
——连逢春生毒都能压制的血药,还有什么毒是解不了的?????李头领喜出望外,指着阿苦叫道:“那药人,还不给我滚过来?”
阿苦眉微沉,紧绷着身子并不动弹。
他心里已经隐约觉出自己碰上了麻烦事。
立刻便有个佩剑的分舵护卫冲过来,探一抓就要将他揪过来。
这黄舵主是个性情粗暴之人,其凶横在十分舵里也是出了名的;而这李头领恰又素来刻薄阴狠、自高自大。
都说仆从随主子,这群护卫里也没有生了仁慈心肠的。他们对待低贱的药人习惯如此残忍,本没想到会遇到什么阻拦,却不想这青衣小药人冷冷地往后一闪,那人竟抓了个空。
那护卫不禁暗吃了一惊,他那一抓可没留情,居然被避开了。
只见那青衣孩子后退几步,凛然把线条漂亮的下颔一昂,厌恶地望向李头领,开口时嗓音冷冽:
“我只给长流少主取血。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碰我。”
李头领立刻把眼给瞪圆了,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立刻大笑出声,“哟呵,一个药奴还好大的威风呢,啊?”
他看着阿苦的目光怜悯混杂着不屑,就像看着一个疯子,挥挥道:“去,给我拿下,当心别弄死了!”
也无怪李头领不把阿苦的话当真。毕竟药人地位低贱,他自然而然地觉着,只要给这小孩儿留条命,不妨碍少主使用就可以了。事后再禀报教主,想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一声令下,转眼间就有四个护卫上前,并那个欲抓阿苦的护卫一同,各自执着套着剑鞘的长剑,劈头盖脸地就冲阿苦打将下来!
阿苦神色寒戾,身法腾挪间避开几招,那些剑鞘呼啸着风声就从他身周擦着过去了。
他看准时,啪地将一把剑鞘接在掌,冷笑道:“呵,连教主都不称我为奴——听着,我不是你们的奴隶!”
那五名护卫在分舵里也是百里挑一的人物,竟然一时擒不下一个小孩子,有人忍不住叫道:“头领,这小孩有点邪门。”
“哼……五团垃圾!没用的东西!”舵主那边情况危,李头领也有些急恼,冲剩余人道,“都给我上!”
十来个护卫一拥而上。阿苦不禁心里一沉,在这样的围攻之下,他躲闪也渐显困难,一个不留神右腿弯就被狠砸了一下。
“唔……!”阿苦脸色一白,踉跄着往前跌倒,紧接着又是四五柄剑鞘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身上。
有嘲弄的笑声在头顶响起来。阿苦滚倒在地,咬牙抬臂护了要害,只一声不吭地死忍着袭来的剧痛。
黄舵主的这一群属下动起来阴得很,尤其是方才那被李头领骂的丢了面子的五个,专挑那不致命却难捱的地方折磨人。
一时之间,取血室外只听砰砰砰的闷响不断,周围的其余那群药人吓得脸色发白。
其实这些药人里,本是有不少认得阿苦,也知道这个小孩子很得少主疼爱的。
可这些药人的性子早就被磨得怯懦不堪,如今见这群分舵来使如此凶狠,竟都唯唯诺诺,没一个敢出声。
护卫们围着小药人这一通打下来,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停。
等他们散开时,里头的青衣孩子早就遍体鳞伤地趴在地上不动了。
“快!给他取血!”
“还找什么取血刀,拿剑砍他腕!”
“记得留条命就成……”
有人拔了剑去拽阿苦的腕。却没想到,那被打了许久的孩子居然还有力气,被碰了一下就陡然剧烈挣扎起来,眼神凶狠得像只小狼。
那李头领眉毛一挑,走过来,直接扯着他头发往地上砸。阿苦砰地一声被掼倒在地,鲜红的血从额头上一直淌到下巴,下一刻他就被掐住了脖子。
“放开……”阿苦强忍痛楚,紧紧抓着李头领卡着他喉骨的,却仍觉得呼吸越加困难,“放开我……我不是……!”
孩子沙哑的声音,在看到李头领露出不屑的讽笑时无力地停滞。
阿苦忽然迷惘起来,不是……不是什么?
他不是什么?
他不是药人么?药人不就是这样子的么?
一直以来,他虽说名义上是个药人,可云孤雁优待他,长流少主更是什么都顺着他。除了每隔数月的取血之外,并未有人伤他,更未曾有人折辱于他。
是直到这时候,阿苦才在那李头领嘲讽的目光之下恍然惊觉:原来,他真的已经变成了这么个……任人随意践踏欺侮的卑贱东西了。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上前来,他被强行扯开四肢,按倒在冰冷的地上,真如一个待宰的牲畜被按在砧板一样。
阿苦恍恍惚惚,一时肺腑如被煎烤。万般屈辱与不甘陡然将他的神智冲荡得溃散不堪,气急攻心之下,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他不肯示弱,勉力将这口污血咽了回去。忽然,只听一阵骇人的吼叫声,雷鸣般从外头传来。
“啊……受不了了!痛死我了!药呢?药呢!?”
一个体宽肚肥的壮实彪汉冲了进来,身后几个护卫都拦他不住,惊慌地连呼“舵主”。
只见那彪汉的脸色时而灰紫时而通红,嘴角不住地喷着白沫,流着涎水。形态极为可怖,明显是了剧毒。他瞪得凸起的双目满是血丝,双不住捶打着胸口,痛苦万分地大吼,“我、我快不行了……药呢,药人呢!?”
李头领忙道:“舵主,这个小药人一定能解毒!”
黄舵主被毒素折磨半日,哪里还等的了?他跌跌撞撞地冲上前,双摸上了阿苦的衣襟,用力撕扯!
只听哧拉一声,那件淡青素净的药人布衣自上而下被扯裂开来,小少年白皙细瘦的上身就这么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阿苦开始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耻辱。
“药血……我要喝药血!!”黄舵主疯疯癫癫地大叫一声,把腰间短刀一拔,冲着他劈了下来。
阿苦只见眼前一线冷光在瞳放大,他想要躲开,却怎么也挣不开脚的桎梏。
——最终,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光从自己的颈侧划过,割开皮肉和血脉。
喷溅而出的鲜血,顿时染红了视野。
下一刻,那黄舵主肥胖的身躯就压了上来,淌着恶臭涎水的嘴巴迫不及待地吸住了他的脖子,大口地喝起药人的血来。
阿苦眼底漆黑无光,足发冷。
他全身上下都僵硬了,只能感觉到粘稠滑腻的舌头在恶心地吮着自己的皮肤,耳畔传来吞咽时舒畅的“咕咚、咕咚”的声音。
他忽然不再挣扎,平静地望着黄舵主,嘶哑地开口道:“……我会杀了你。”
没人理会他,黄舵主仍旧大口地喝着他的血,那李头领仍旧以嘲弄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