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27)
要说顾锦希这人,也是一段江湖趣闻。他年轻时凭姊上位,招了不少难听的流言。然而顾锦希虽然没流着端木家的血,却心思灵透,也有几分智计,颇受端木南庭的器重。
身为当代万慈山庄庄主和端木家家主的端木南庭是个古板严肃的性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加地变得不苟言笑,甚至在江湖上都有了“黑木头老脸”这么个不雅的外号。
他平生最是不喜逢迎赔笑,每逢这些需要拉下面子周旋于众江湖客之间的活儿,就交给这位长袖善舞的小舅子代劳,倒也算人尽其用。
就这样日积月累,顾锦希在万慈山庄的地位一路往上。而随着年月推迟,顾缎兮青春不再、容颜衰老,脾气又不怎么好,渐渐受了端木南庭的冷落。如今反而是弟弟帮扶着姐姐多一些……
这时候云关两人坐在下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周围也没什么人。
关无绝一看是顾锦希前来主持,兴致一下子就没了,闷闷地开始自己倒酒饮酒。倒是云长流还在正经地听着那顾锦希讲着惯常的客套话,也不腻烦。
所谓客套话,也不过是先夸赞到场的英雄豪杰如何如何的义薄云天、侠肝义胆,胡乱拍一通马屁;而后再说万慈山庄是如何如何的底蕴深厚,自古济世救人医德高尚,把自己胡乱赞一通;最后总结,万慈山庄能得众英雄相聚一堂是如何如何荣幸,如今正逢多事之秋,还望众人倾力相助,山庄必感恩图报……
关护法这种场面见的多了去了,顾锦希一起头,他就知道接下来最英明的做法就是把一切话语都当做耳旁风。
不过他看着云长流居然还在听这种废话,就觉得心里非常别扭……就以教主的水平,听得再认真,这辈子也学不会顾锦希那一套。
护法就一面出神一面喝酒,心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有无可能从顾锦希这里打开门路。
忽然,身旁探出两根颀长的手指,轻力按上酒杯的杯沿,止住了关无绝的动作。云长流并未开口,只以目光淡然向他示意。
关无绝沿着教主所指,向前席看去,心中不由得暗吃一惊。
那刚落坐在首位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罩一件宽袖紫袍,紫袍下的身材干瘦精悍。老人枯瘦的手掌握一柄细长的龙头拐杖,目光锐利如刀,不怒自威——正是当今玉林堂堂主,林晚霞林夫人的父亲林五岳。
当年就是他力排众议,将小女儿嫁入了烛阴教。按辈分算来,云长流还要叫他一声姥爷——前提是云教主愿意认林夫人这个名义上的娘亲的话。
然而事实上,云长流称呼林晚霞从来都是一声不咸不淡的“夫人”,这声“姥爷”更是无从叫起了。
关无绝脸色倏然一沉……以林五岳这等身份,怎么会亲自前来赴这种约?
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顿时再次在前席次位凝固——呵,又是个大人物!
于昆,于家堡现任堡主的长子。自幼习文练武,是于家堡不容置疑的二把手和内定的下一任接班人。
三大武林世家的核心人物,居然在这样一个宴会上齐聚一堂……!
关无绝闭眼无声地出了口气。
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如今江湖上正处于一个新旧更迭的节点,三大世家渐显颓势,以烛阴教为代表的新势力方兴未艾。
而在这样的时候,三大武林世家之首的万慈山庄和烛阴教有了矛盾,其它两家自然坐不住。
那边顾锦希的客套话总算告一段落,堪堪切入正题:“说来惭愧,此次宴请各位英雄,却是为了一件十八年前的家丑……”
“公子,”关无绝睁开眼,小声道,“情况有变,这趟不太妙,您还是先离开吧。”
云长流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嗓音镇静:“正因有变,我才不能走。”
三大武林世家齐聚,又事关烛阴教,一场宴席下来不知有多少诡谲变动。被他们撞上是天赐良机,这时候如何能退?
教主的视线投向前方。顾锦希在踱着步子,一面摇头晃脑一面长吁短叹,“十八年前,我万慈山庄的临小公子,于初冬时节登山赏雪,不慎坠崖遇难,生死不知。家主以为少子夭折,痛心多年……”
关无绝急道:“公子不能留,太易暴露了。您先走,无绝留下来看看情形……”
云长流摇头道:“这时候,暴露也值得。”
关无绝一怔,低声问:“公子想趁机搅了他们的局?”
正这时,前头顾锦希的语气一顿,陡然由悲哀转为激愤:
“然而就在前月,山庄得到一神秘高人指点,此事竟然别有蹊跷!我等追查多日,竟知当年之事……并非天灾,实乃人祸!”
云长流没有回答关无绝的话。
他不明显地锁着眉,长睫掩住了眸中翻腾不止的暗潮。
“遇难是假,夭亡是假。临小公子竟是落入了神烈山烛阴教手中……据消息说,小公子一年前还沦落在烛阴教的分舵间……”
顾锦希的声音开始变得若远若近。
云长流又开始想自己的死后。
逢春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如果日后林晚霞真的能够通过控制云婵娟而成功掌权,那么玉林堂少说也能再保百年的强盛。
在这种古老世家式微的时候,它甚至很有可能通过这次契机,从此在江湖上一家独大。
自己的生死关系到烛阴教的权柄,而烛阴教的权柄变动又会影响到整个江湖的势力平衡……
在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势下,年轻的烛阴教主竟不知道世上有多少人盼着他活,又有多少人盼着他死。
但可以确定的是,玉林堂的一家独大,定然是万慈山庄不愿意看到的。而这一层利益争斗,也是云长流答应随关无绝来试一试的最后底牌。
可笑,这回竟是要耍一把无赖作风,用折磨自己多年的毒素当作此次南下求药的凭仗,拿自己的命来威胁仇人了。
此时此刻,云长流心内五味杂陈。他再一次感觉到无比巨大的而又无比沉重的黑暗,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过来。
在走出这片黑暗之前,他竟连自己的生死,都不是自己的。
……
“时至今日,临小公子许是已经流离在外整整一十八年。那孩子就这般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日夜饱受欺辱却无处可逃……”
不知何时,顾锦希的长篇大论已经进行到末尾。
他适时地摆出一副愁苦悲悯的脸,连眼角都带了些水光,哽咽道:“一思及此,顾某便心如刀绞,泪湿衣衫……那可是十八年前顾某抱在怀里的孩子啊!”
下席上,关无绝唇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手指间转着个空酒杯喃喃道:“倒是会装……端木临乃端木南庭庶子,并非顾缎兮所出,顾锦希会真心实意为他担忧才怪了。”
云长流却敏锐地注意到了另一点,他转头轻声问护法:“这位临小公子,一年前在本教分舵?”
“不太可能,那小孩应该早就死了。”关无绝耸耸肩,很无辜地回望教主,“烛阴教分舵有十三个,每个分舵每年能分到几十个药人,这能一个个核实清楚身份么?谁知道他们从哪里打探来的假消息……”
云长流又道:“那捅出这件事的神秘高人,你怎么看?”
神不神秘他到不在意,只要不是教内出了内奸就好。
关无绝摇头叹息:“这个是真猜不出了,当年之事,按理来说知道的人应该不多……或许只有老教主才能有些头绪。”
两人的小声交谈至此而止,双双再次将注意力转回前方。只见顾锦希手执酒杯,各向两侧一拱,高声道:
“我们庄主思子心切,这一回万慈山庄不追仇,只报恩。无论是哪位英雄,只要能带来临小公子的消息,助我庄主寻回爱子,万慈山庄必有重谢。”
“顾某先在此敬各位英雄一杯了。”
说罢,顾锦希仰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感叹之声,陆续有激愤的侠客站起来,你一言我一语。
“为了顾大侠和端木庄主,干了这碗酒!”
“烛阴教做下这等龌龊事是天理难容,顾大侠且放心,我飞燕刀冯茂必然全力相助!”
“天枢剑帮愿意倾力助庄主寻回小公子……”
“我等霹火派也……”
一时之间,酒碗碰撞声与喧嚷声混杂在一起,顾锦希笑眯眯地连连拜谢,气氛一片火热。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穿透层层的声浪,无比清晰地回荡于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
“不追仇,只报恩?”
“——哼,笑死老夫了!”
咚地一声闷响。
龙头拐杖重重地落地,末端无声地没进坚硬的石板之中足有数寸。竟活脱脱像是筷子插进了软绵绵的豆腐块。
首席的紫袍老者,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林五岳冷笑一声,眯起混浊的老眼:“顾大侠,你也哭了老么半天了。可还是这俗话说的好啊……冤有头,债有主。”
“如今冤的头债的主,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怎么,堂堂万慈山庄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吗?”
哧地一声。玉林堂的老堂主那干瘦如鸡爪子一般的手轻轻一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龙头拐杖从石板之中拔了出来,引得周围连连响起吸气声。
林五岳冷哼一声,下一刻拐杖陡然带起劲风转了一个大圈,在老人手中由竖直变为横斜。
拐杖首端那怒张的龙口,直直地指向下席某一毫不起眼的角落——
第32章 击鼓(4)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在场的百来人的视线都聚焦于龙头拐杖所指的方向。原本最隐秘,最不起眼的角落,转瞬间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林五岳将龙头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拄,他的声音苍老沙哑,中气不足,却因为灌注了内力而传遍了整个浮生欢园:“云教主,关护法……不想在此地相逢,两位别来无恙呐?”
他昂着头,枯瘦的老手搭在拐杖的龙头上,行了一个抱拳之礼,“老夫这厢有礼了。”
——只不过其目光之森然,其语气之倨傲,却丝毫不像是有礼的样子,挑衅之意却是十成十的。
云长流并未起身。
他只是遥遥拱手回以一礼,薄唇轻启,嗓音冷淡:“林老堂主,客气。”
随着云长流的话音落下,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沉重。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静谧之中抗争,引发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