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175)
关无绝垂眸摇了摇头,幅度不大,却十分坚决,“我意已决。”
端木南庭脸色微变,他伸手握住关无绝的手臂,怀疑道:“临儿,莫非是烛阴教逼迫于你!?”
“……”
关无绝眸底有异光闪动。他静静地望着端木南庭伸出的那只手,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又抬起头去仔细地瞧家主的脸。
端木南庭的那张脸并不年轻了,额头与眼角刻上了皱纹,两鬓与胡须也有着霜白,可那神情却又是如此地焦心真切,眼里满满的都是自己的这个孩子。
于是关无绝的唇角缓缓地绽出一个笑容,可他眼中笑意全无,上下唇开合,残忍地轻吐出剜心的字句:
“端木家主,您可还记得,那一日无绝与云教主共赴万慈山庄时,您说了什么话么?”
言语有如刀匕,轻易就能把人心搅得血肉模糊。
“这,我那一日……”
端木南庭踉跄着倒退一步,脸上竟露出了惶然的神色。
他在庄中弟子面前素来都是以最严肃沉稳的形象示人,可是这一夜,什么家主的风度姿仪,全部被眼前这个年轻人逐一打碎!
天啊……那一日!
那一日,他对着自己的孩子说了什么!?
那一日,烛阴教四方护法关无绝曾状若无意地问过他:您当真甘心叫幼子平白在外受苦近二十年,却连一个说法都讨不得?
而他却挂上妥协的笑:万慈山庄早已不必从前,哪里还有说寻仇便寻仇的底气呢。
关无绝又问,假如端木临心怀仇恨该当如何。
他却说,他不会容许端木临踏上复仇之路。
还说,万慈山庄愿意既往不咎。
——不是没有解释。不是没有理由。他身居家主之位不可因私废公,他肩负万慈山庄的祖业必须谨慎行事,他还要为山庄下数千弟子打算。
——可这一切看似正大光明的借口,这一切他曾经自认高尚的品格,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当年的云孤雁为了儿子,敢对端木世家下手;如今他端木南庭却顾虑着世家祖业,连为儿子复仇都不敢……
如此对比云泥之差,却叫他的临儿如何能够接受?那日的浮生欢桃园之内,父子相见不相识,他那应酬式的笑容,可曾将他的孩子伤了个彻骨诛心?
千言万语不能出口,终究只有一句哽咽颤抖的话:“是……是爹爹不好……”
望着几乎要被愧疚的痛苦压倒的端木家主,关无绝没有丝毫动容。
见过了沧海之水,巫山之云,如何还能存有回顾之念?他拥有过漫山的桃林,就不会再留恋那曾将他拒之门外的浮生欢。
他宁可再回到昔日月夜,拉着云孤雁陪他捉冬听,也不愿将眼前的这个男人视为父亲。
并不是说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太陌生,陌生到生不出丝毫亲近之欲而已。
用力将已陷入茫然的端木登推开至一旁,关无绝回身望着端木南庭,望着因如此惊变而无措的万慈山庄众弟子们,吐字清晰而冰冷:“无绝乃鬼门阴鬼出身,无父无母,亦无兄弟。”
“端木家主,有缘再会。”
他微垂下头,散下的乱发遮住苍白面颊。关无绝背对着众人,往相反的方向迈步走起来,负伤的右腿在荒草与泥石间拖出断断续续的血滴痕迹。
端木南庭猛地抬头,不知为何,他看着关无绝单薄的背影突然恐惧起来,脱口高呼道:“临儿!!”
孩子的小名一出口,那恐惧又浓几重。心脉之损有多么严重,端木南庭身为医者最是明白;转而又思及临儿还不知带了多少伤病,身子许是早就已至衰竭之际。若是真让他这么一走……
端木南庭顿时决了心志,抬手示意山庄弟子再次围过去。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若此刻不强将临儿留下,或许自己就要永远地失去这个孩子了。
哪怕是被临儿怨恨也好,总还有长长的半生可以作为回转的余地,可他绝不想再尝一遍失去的痛。
望着再次围上来的山庄弟子,关无绝面上无喜无悲,心内却遗憾地暗叹。
想走,果然还是没有那么容易……
手指悄然下滑,摩挲着披星剑的剑柄。
关无绝暗暗寻思,要么直接动手?
或者该换个思路,直接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然而最终,关无绝却没有拔剑。
一弯淡金月牙高挂夜空,照着这座荒丘。月色之下,那烛阴教的四方护法,那万慈山庄的小公子,缓缓地侧过了头。他目光平静地望着端木南庭,启唇说了这么一句话:
“……端木家主,您真的想知道,为什么无绝不愿认您这个爹么?”
关无绝暗想,只能赌一把了。
把握……他是有的。
他轻吸了口气转过身来,凛冽目光直视着端木南庭,冷淡道:
“您可知道,当年端木临被掠做药人,究竟是谁的主意?”
端木登愣愣道:“云……”
“云孤雁?呵,不是他……”
关无绝摇头笑笑,迎着端木父子及众山庄弟子更加惊疑不定的眼神。
紧接着,原本衔着淡淡讥讽意味的嗓音,在下一刻猝然转成冰冻三尺的寒冷杀意。
“——是百药长老,关、木、衍!”
一语落下,如重锤砸心!
端木南庭如见鬼魅,脸色瞬间煞白。
端木登更是大惊失色:“什……!?可,可他不是你的义父——”
关无绝看在眼里,心内了然。面上却刻意更加沉寒,忽而眼帘一垂,长睫又扫出几分悲凉。他扬了扬下颔轻声问道:
“端木家主,您说说……这个命苦的被逮去做药人的孩子,为什么偏偏是端木临呢?”
——是的,关无绝早在少年时候就猜到,关木衍和端木家十有八九是有过什么过节。
而端木登曾频繁对关木衍表露仰慕之意。以万慈山庄的规矩,少庄主竟会仰慕一介山野邪医,这是很不正常的事情。
关无绝就暗自猜测,该是其父端木南庭多次提及过什么,才会使得端木登对这老头那么“狂热痴迷”;而端木南庭又是个古板性子,一个钻研药人禁术的老怪医能让他惦记在心上,这里头绝对有鬼……
“不……”端木南庭晃了晃,忽然脱力坐倒在地,面如死灰,喃喃道,“是、是他,竟然会是他!?不……”
而端木登惊骇不已,看看父亲又看看关无绝,一头雾水,手足无措,“爹?父亲!?您……”
关无绝站的远远的,冷笑道:“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端木家主?你和关木衍结过仇;或者说,你正是他的仇人!因此这场仇恨才最终落到我身上,因此才有我这一生苦楚贱命,我说的不是么!?”
端木南庭的脊梁终于彻底垮了下来,仿佛不堪重负折弯的巨树。
他颤抖着嘴唇,崩溃地摇头,眼泪从抬起的手指间落下,沙哑道:“老天啊,都是孽啊……是我的错,是我造的孽啊……”
山庄弟子们慌了,纷纷来扶:
“家主!”
“家、家主……”
“临儿……”端木南庭却已然情绪失控,他竟仪态全无地嚎啕起来,指甲深深嵌入泥土之中,“都是爹的孽啊,临儿啊……”
抬头时眼眶赤红,浊泪滚滚而落。透过泪水模糊的视线,年过半百的端木家主,似乎又看见了那被他掩埋的往昔。
往昔,那苍桐山郁郁葱葱,百草谷内药香飘溢。
吊儿郎当的青年坐在树杈上,嘴里叼根草,涎皮赖脸地坏笑。
“——很好!以后,你小子就是我的小徒弟喽。”
“——我教你医术武功,把你教得最厉害!到时候你做了那劳什子家主,就能好好儿孝敬师父我啦!多好个交易!”
陈旧回忆里的阳光,总是明媚的金色。
青年纵情快活的声音还在回响。
谁能想到呢?
规矩森严,不容与外人交流医术的万慈山庄;最是恪守祖训,以严厉古板著名的山庄庄主,端木南庭。
在他还不是庄主,连少庄主也不是的那段岁月里,那一手据说江湖上无人能比的医术,却是跟一个山野里没名儿的流浪怪医学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关木衍和端木家主的黑历史(1/1)
自己卷一卷二挖的那么多坑,哭着也要填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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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法:(冷笑)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端木家主?
护法内心:对不起了您,其实我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第159章 墙有茨(3)
五十余年前,万慈山庄的南院偏房,一个意外怀孕的丫鬟诞下了庄主的孩子,却不日便撒手人寰。
那时的庄主已有三子二女,听得这喜讯和丧讯连主院都没出,随口为孩子赐了个名儿:南庭。
生在南院,便名南庭。
这个敷衍至极的名字,注定了这孩子不受宠的童年。而倘若这孩子又是个耿直木讷、不会变通的性格,在兄弟间饱受欺凌嘲笑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谁能料到,就是这个平日里不言不语任人欺负的孩子,竟参透了《万慈药纲》,又将那门一十二手点穴法练至顶级。
按照山庄的规矩,满足这两个条件的端木氏孩童,可直接免去一切考核,继任下一任万慈山庄庄主。然真正能满足此条件者少之又少,自有万慈山庄以来,也不过出了两位而已。
端木南庭是第三位。
一时之间,其天才之名传遍江湖。
只有端木南庭自己才知道,他根本不是天才。
他犯了山庄大忌,偷师于外人。
起初,只是一个孩提时代的意外。
他被三个哥哥捉弄,骗到苍桐山里迷了路。
正走得焦急,头上忽的被砸了个果核。
他蓦然抬头,就见那吊儿郎当的青年笑眯眯坐在大树梢,逆着刺眼的阳光看不清面貌。手中野果,腰间系着个酒葫芦,活像山林中的仙鬼。
那青年自称是个流浪医师。
一时兴起的青年把小孩带回了自己的住处,说正缺个人给他试药。他花了三天把小孩折腾得半死不活,最后难得良心发现,说我瞧着你天赋不错,不如跟我学医吧。
那时端木南庭年纪小,对山庄规矩懂得也不太多,全不知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他只觉得这青年医术厉害得很,又难得是肯真心实意夸赞他的人,懵懵懂懂就答应下来,拜了师。
后来,他问青年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