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185)
云长流闭眼转过头去:
“阴鬼何在?带温近侍走。”
……
云长流疯了。
也曾以稚龄之身在毒痛面前坚忍不屈,将息风城的重担揽于肩上;
也曾五年山中孤寒,独破无泽境十大机关阵;
也曾力挽狂澜,大败三门五派合围震惊世人;
也曾慧眼独到,将穷兵黩武的烛阴教整顿一新。
这样一位几乎可称是江湖传奇的烛阴教主,这样一个被传为生性淡泊寡情的人,却忽然就疯了。
事实证明,云长流和他爹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云孤雁为爱疯魔,那是折腾别人,恨不能拉着一整个江湖沦陷。
云长流……他不折腾,他就安静守着阿苦那间破烂木屋,自个儿默默的疯。
可他不能容忍别人来扰他。
第一天,他命阴鬼把温枫赶了回去,果断地把近侍关进了禁室。
第二天,烟云宫来消息,云孤雁要见他。
云长流点头表示他知晓了,然后理都不理。
第三天,萧东河与花挽双双跪在木屋前恳求,说正道大兵围剿十三分舵,求教主来撑大局。
“烛阴教?”
云长流摇了摇头,冷淡问道:“我已禅位,烛阴教存亡与我何干?”
第四天,云丹景来了。
云丹景脸色痛悔,长跪不起。
第一次,他面对云长流开口唤了声“哥”。
木屋之中,教主往后瞥了一眼,视线自暗处掠至阳光下,看见了本以为惨死在护法手中的弟弟。
他什么都不明白,却又似乎什么都明白了,独独不知当年那暴怒之下的碎骨鞭,究竟是落到了何处。
是一场笑话,亦或是一曲悲唱。
木屋之外,小少爷梗着嗓子,泪流满面地磕头。他说他知错了,他说他挨怎样的罚都甘愿,他还说护法临终前交待他要护着哥哥……
刹那之间,云长流低头闭眼,脑中一阵阵地晕眩。只觉得此生二十五载走来,从未有如此刻般疲倦过。
他这一辈子,真正从小就放在心上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的。
他自以为掏空了一身的心血去护这些人,可到头来,哪一个没骗过他、叛过他、伤过他。
此时此刻,云长流只觉得什么都没了,也什么都不想要了。
他知道云丹景一直以来有所求,其实他真的并不喜欢做什么教主,当初只不过是想着将烛阴教整顿得更好一些再交予弟弟手中……
云长流脱下烛龙袍,神情漠然,仿佛施舍一个乞丐般将其扔在云丹景的脸上。
云丹景浑身一抖,他惶然捧着那象征着教主至尊的衣袍,如接了个烫手山芋般连连摇头,语无伦次,“不、不不……哥,教主,我不要这个……景儿知错了,我不要……”
云长流眼底朦胧,低低叹道:“无绝说他不喜欢你。”
“滚。”
……
终于,再也没人敢来刺激云长流。
人们往往会锲而不舍地来劝一个悲痛欲绝、伤心欲死的人;可人们并不会固执地来劝一个听不懂人话的疯子,因为这并无意义。
于是这和煦春季,难得清静。
屋顶内漏下了些许日光,云长流的面色比前几日更加苍白,皮肤几近透明,连细细的血管青筋都清晰可见。
面前是冰冷的黑暗,而背后是温暖的光明。就在这光影与冷暖的间隙,他端坐着,仿佛凝固成一座玉雕。
直到这里再也没人打扰的某一刻,犹自低声对着虚空中自言自语,唤着无绝求他回话的的云长流,忽然就住口了。
周遭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忽然间,云长流眼底那片迷蒙散尽。
他本是好生坐着,却一下子垮了下来。自苏醒之后一直冷淡的眉眼间,终于显露出了无穷无尽的悲痛。
有泪珠划过脸颊。
掉落在地。
“……”
云长流崩溃地摇着头,咬着自己惨白枯瘦的手腕,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
他无声地恸哭着,断续地喘息着,全然不能停歇。他肝肠寸断,伏地不起,几近晕厥。他把自己咬的齿间鲜血淋漓,他嘴唇不停颤抖,却偏偏发不出一星半点的声音来。
仿佛有千斤重的悲伤在一瞬间击倒了他,比逢春生更痛一万倍的痛楚将他的心肺生生撕裂。云长流径直倒在地上,白衣散乱,浑身剧烈地发抖。他似乎清醒过来了,又似乎从一开始就没疯过。
就在这空无一人的寂静之中,在没人看见的春风吹拂之中,在这枯烂破败的木屋里。
云长流孑然一人,痛哭失声。
他痛得恨不能死去。
这红尘人间,清清明明,好安静。
作者有话要说: 性感教主,在线装疯。
长流:都别烦,本座就想自闭起来守个寡。
第166章 雄雉(2)
“……”
丝缕的意识自混沌之中逐渐回笼。云长流慢慢醒转过来的时候,仍旧身在那间木屋里。
他浑身无力,头痛欲裂,眼前视野模糊,隐约看见有青衣药人将他扶起,将药碗递至他唇边。云长流昏沉中顺从地张口咽下碗中苦汁,失神地呢喃,“……阿……苦……”
眸子老半天才聚了焦,视线渐渐清晰。他这才看清了,眼前服侍他饮药之人不是阿苦,不是关无绝。
竟是叶汝。
已麻木的心口连希翼破碎的疼痛都感觉不到,只是一阵阵的发寒。云长流沉默着推开药碗,自己坐起来。
这才发现身下是软的,垫着褥子;身上也是软的,盖着棉被。四下一看,破烂的木屋内似乎有人来收拾过一遭,总算不是那么难堪了。
……他毕竟是烛阴教主,哪怕口上说着什么已经禅位,可总有人不会叫他死了的。
叶汝跪坐在教主身前,瑟瑟地把头埋得很低,他双手捏着药碗,磕磕绊绊道:“您……您病了,昨晚烧得很厉害。阴鬼唤了药门的医师来,可您不让人碰,我、我、我……”
云长流了然,自己大约是高烧中将身着青衣的叶汝认成了阿苦,这药人便顺势留下来照料他了。
看来,这个替身找的倒是甚好,云长流不知是不是该夸他护法一句眼光独到。他无力地低垂眼睑,气若游丝地对叶汝道:“……出去。”
叶汝惶惶地乞求,“教主,求您、您至少把药用完了……”
云长流平静地转过脸去,他掩口咳了两声,才对着空无一人的木屋叹道:“无绝,今天还是不理我?”
“……”
叶汝张口结舌,骇得小脸发白。
他的确听说教主有些……神智不正常了,可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叶汝嗫嚅着:“教、教主……”
云长流却埋怨地看向叶汝,“你不该管本座的闲事。无绝在这里呢,还能真叫本座病死了么?”
“护法舍不得的,他只是一时同我怄气,”云长流温柔地含笑摇头,小声道,“待他消气了就好了。”
叶汝彻底愣在那:“……”
云长流又不悦地催促叶汝:“还不走?快走。”
“教主,不……求您……”叶汝急的手足无措,完全结巴了,“您、我……那个……”
他把脸憋得通红,眼见着云长流脸上已经明显浮现出不耐之色,忽然破罐子破摔地把眼一闭,猛地憋出一句:
“您……您吃糖吗!!”
“……”
这句话出的太突兀,云长流没反应过来。
什么?
吃……糖?
叶汝把头垂得更低了,他咬着唇,默默从背后摸出一个纸袋子,放在云长流身前,“本来是,是护法要嘱咐温近侍带给您的,可您罚了温近侍禁闭。今日……是叶汝斗胆僭越。”
“护法临取血之前曾说,万一您哪天知道了真相,或者找回了旧忆……就把这个……”
叶汝突然呜咽了一下,“把这个……给您。”
关无绝,临取血之前……!?
云长流蓦地颤抖,耳中嗡鸣,血液乱涌,已经僵死了的心尖陡然悸动起来。
那最后的诀别来的太果决,正如关无绝惯常的作风,狠厉到不留丝毫余地——没有遗言,雨溪没有道别,甚至连尸身都不给肯他看一眼。云长流所得到的,只有那日的夕阳之下的一个从一开始便没打算遵守的诺言,“无绝一定会回来的……”
没想到,他的护法……居然还给他留了东西。
云长流怔怔地摩挲着袋子,许久才攒出一丝勇气,将它的袋口掀开一点点。
借着房顶落下的几点阳光看去,里头是一袋芝麻糖。
晶亮可爱的方条饴糖上,芝麻粒乌黑油亮。有香甜的丝丝味道从袋里飘出来,环绕于鼻尖,直把人的心都要化成甜蜜糖水了。
霎时间,云长流眼前昏花一片。
历历在目。
那些时光,全都历历在目……
数月之前,不过是数月之前,还有人与他并肩驱马,眉眼时而欣悦含笑,又时而卷了哀伤,在长长的路上抛着糖给他吃。
原来……
——“如若无绝为了您好,做下一件让您很伤心的事,能否……”
——“……能否求求您,不要那么伤心?”
长睫快速地一眨,便有一滴泪水落在纸袋上,将深褐的纸皮颜色晕得更深。
那纸袋的袋口,在云长流痛苦地收紧的手指间褶皱成一小团,掩住了里面的饴糖。
原来……无绝那个时候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原来……
他的无绝啊……
“教主……”叶汝抹了一把泛红的眼角,重新在云长流身前跪好,将头磕在地上,哽咽着道,“叶汝冒充阿苦身份,欺瞒了教主,更、更意图……借此媚上贪宠,罪该万死。”
“叶汝如此大罪,不敢奢求教主体悯宽恕,只求您看在关护法尊面上……听奴一句……”
叶汝又开始怕了,他将手指攥得死紧,掌心汗涔涔的,可他却不敢抬头将自己恳切焦心的眼神给教主看到……那是染指,是亵渎,是大逆不道。
他曾经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是个怎样懦弱平凡、卑微低贱的药人,与阿苦本是云泥之别。
就是这样的自己,却敢假冒教主心爱之人,骗得教主怜惜宽怀。如今云长流怎样厌恶他憎恨他,要将他碎尸万段……都是再合理不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