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8)
一个男人的声音应道:“是。”
随即“呼”地一声,一点烛火就亮了起来。
掌灯的是方才应声的男人,也就是那个一直鬼一样站在座椅后面的影子。
灯亮起来,才看见这人一身侍从的白衣长袍,容貌与温枫有几分相似。他双手托着灯盏,极为恭敬地将它缓缓地捧向自己的主人。
黑暗被那一圈儿灯烛的光晕驱散。
首先被照亮的,是奢华堂皇的镶金雕龙椅;随即是盘龙的靠手,以及随意垂在上头的一只掩在黑绸袍袖下的手臂;再然后是滚着赤金烛龙纹的宽袖黑袍;最后,才是一副冷峻深邃的面容轮廓,一双狭长冰冷的双眼。
放眼整个烛阴教,敢自称“本座”的,除了养心殿里那个过分年轻的现任教主,就只剩下云烟宫里的这一位——当今教主云长流的生父,二十年前一条逐龙鞭打遍江湖无敌手的传奇,云孤雁云老教主了。
第10章 绿衣(3)
老教主云孤雁其实并不能算老。
他年纪尚未过知命,而从那威严深沉却不失英俊的外表来看,竟只像是三十来岁的壮年人——云孤雁的煌冥神功早在数年前便已突破至第九重境界,连无情的岁月,都无法在他的脸上刻下哪怕一条皱纹。
“你回来了,”云孤雁悠悠开口,他望着站在底下的红袍护法,目光幽暗不能见底,“……回来也好。这一年,也是委屈你了。”
关无绝俯首,“老教主言重了,无绝惶恐之至。”
他表面上答的漂亮,脸上也的确做出了一副郑重的样子。
然而事实上,这时关无绝心里却觉得十分好笑。
一年前,小少爷云丹景图谋不轨,趁教主体内的逢春生之毒发作昏迷,竟欲筹划一场叛乱夺权。
关无绝不眠不休守了教主三天,得知这消息时直接气的一口血吐出来。当时他那叫一个恶向胆边生,居然敢没领教主的令,也没知会老教主,就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点了一百零八名阴鬼,一把火烧了云丹景的骄阳殿。
那可是老教主连着血的亲生儿子,教主云长流同父异母的弟弟。等教主从毒发的昏迷中清醒过来,骄阳殿只余一片废墟。不可一世的小少爷身首异处,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焦尸。一向那么惯着他的教主,为着这个差点没把他亲手刑杀了。
可如今老教主居然还替他委屈。
关无绝便暗叹,不好了不好了,老教主这偏心已经偏到身子外头去了。
云孤雁忽然嗤笑一声,拉回了关无绝的思绪。
“护法啊,”老教主说话时总有些懒慢,显得有气无力,只是眼中却精光逼人,如锋锐无匹的神剑般叫人不敢直视,“敢在本座面前走神的,教里还没有第二个。”
关无绝答的毫无诚意:“啊不,无绝不敢。”
说来也奇怪,关无绝这次算是戴罪归教,连在云长流面前都谨慎地收了性子,如今在向来狠厉的老教主面前,态度却反而似乎随意了许多。
而向来孤傲的云孤雁,竟似乎也默认了年纪轻轻的四方护法在他面前这般胡闹。
这便是烛阴教内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才知道,并且为之暗地里津津乐道的几个秘密之一了——其实无底线地宠着护法的还不仅仅是教主,老教主也得算一个。
原因……未知。
云孤雁忽然大笑起来,连连摆手道:“别装啦,护法。你心里想的什么,本座一清二楚。”
老教主忽然把笑声一收,一字一顿地道:
“也不妨告诉你,本座就是偏心,就是单单疼流儿。”
关无绝忍不住眼角一抽。
这回云孤雁没看他,而是将手探入衣襟内,从胸口处扯出一根红线来——那红线末端系着的,是半块莹白玉佩。上头雕刻的是祥云与游龙,刀法线条与云长流的那半块如出一辙。
云孤雁凑近了灯火专注地抚摸着玉佩,那动作仿佛是倾注了所有的温柔与缅怀,喃喃道:“一如……本座也从来不惮告诉林晚霞,本座就是喜欢阿彩。”
“本座这一辈子……心就单单是阿彩的。”
任谁也不会想到,当年叱咤风云的一代豪雄,竟会在退隐江湖之后,窝在一个黑暗空寂的宫殿里,对着灯下的一块死物露出这样的柔情。
……
众所周知,当今被烛阴教上下尊称为夫人的林晚霞林夫人,并不是老教主云孤雁的第一任妻子。
云孤雁昔日的爱妻蓝夫人闺名宁彩,不是江湖中人,只是个温婉腼腆的清丽琴女。蓝夫人性子温软,不喜争斗,每日只是平平淡淡地在教坊里弹琴唱词,只因才貌出众,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气。
按理来说,一个武功盖世、强悍孤傲的江湖诡教教主,与这么个性子恬淡善良的琴女,是决计不会有半分交际的。
然而天意弄人,云孤雁与蓝宁彩偏生偶遇了足足三次,一次起意、两次动心、三次情深。蓝姑娘一个温吞了二十年的平凡琴女,竟毅然扔下琴跟着云孤雁私奔上了神烈山息风城,出嫁时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块祖传的龙凤白玉佩。
而老教主云孤雁当年更是年轻气盛,为了心爱之人硬是抗住了教内上下的压力,撕毁了与三大武林世家之一玉林堂林家的婚约。如火的红绸布不按丈裁按里裁,从山脚下一路蜿蜒铺至巍峨的息风城门。云孤雁堂堂一教之主,亲自把蓝姑娘背上花轿,以最隆重最盛大的礼节将娇妻娶进了门。
再然后,息风城新辟了暖阁,温玉砌成,四季如春。教主与新夫人举案齐眉、夫妻恩爱,一年后蓝宁彩便有了身孕。
只可惜世事无常,福祸旦夕,就在次年开春,桃花满开的季节,云孤雁携已有近九个月身孕的蓝夫人于神烈山下踏春赏花,却遭了教内的叛徒泄密。
烛阴教虽不是什么天怨人怒的邪魔外道,但江湖上混的哪儿没几个仇家?蓝宁彩遭了身份不明的刺客暗算,虽有云孤雁护持并未受什么严重外伤,却中了无解的奇毒“逢春生”。
逢春生之毒何其霸道,蓝夫人一介平凡女子,中了毒本应活不过一日。谁成想烛阴教主居然疯魔了一般,日日为蓝宁彩传输大量内力强行续命,竟要拼着先把自己耗死,也不愿叫爱人先去一步。
而蓝夫人也是个外柔内刚的烈性女子,她不忍看夫君白白为她赔上性命,竟在一个深夜,自己咬着被褥以小刀剖开肚腹诞下胎儿,任自己血尽而亡。
婴孩的啼哭惊动了教主,然而蓝宁彩死志坚定,将肚腹的伤口开的极大,抢救已经于事无补。教里的老人回忆起那夜,都说教主哭的撕心裂肺,蓝夫人却是直到最后合眼前,都是静美无比地微笑着的。
俗话说的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更大的打击转眼间降临在了悲痛欲绝的烛阴教主身上。蓝宁彩拼死产下的小少主云长流,居然自娘胎里带了那逢春生之毒。教内所有医师都断言,小少主必然夭折,最长也活不过十五岁。
这意味着两件事。
其一,云孤雁一生挚爱所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抹骨血,将会再次眼睁睁地在他面前死去。
其二,逢春生之毒无解,假若云孤雁不再续弦,就意味着教主之位将要后继无人。教内必然因此大乱,甚至有可能会给烛阴教带来灭顶之灾。为了教内稳定,他必须……再娶一位妻子,并诞下新的子嗣。
云孤雁没有答应请教主再娶的谏言,他苦苦撑了一年寻觅解毒之法。甚至请出了隐居多年的怪医关木衍任教内药门长老,研制各种奇方异法。
一年,实在已是极限了。一年后,云孤雁终于迫于烛阴教自上而下的压力,不得不娶了玉林堂林家的小女儿林晚霞。
又四年,林晚霞诞下一对龙凤胎,分别以日月为名,就是后来的云丹景、云婵娟兄妹。
然而……自那以后二十来年过去,云老教主对待林夫人永远是冷冷淡淡;而对待丹景、婵娟兄妹虽说不至于多么冷酷,但父子间的情分连对云长流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这种偏爱已经到了一种偏执的地步,可以这么说——只要是熟悉老教主性子的,都丝毫不会怀疑:假如有朝一日,有人要用这对双胞胎兄妹死来换云长流活,老教主绝对是第一个提着刀砍下去的。
尤其是后来,有药人阿苦以心头血为云长流压制了逢春生之后,云孤雁更是没了后顾之忧。在云长流刚及冠之年,他便以雷霆手段扶少主继任了教主之位,自己则退隐于偏僻宁静的烟云宫中。万幸云长流实在是争气,既继承了父亲卓越的武学天赋,又继承了母亲沉静柔怀的性子。虽说人冷了些,话少了些……但着实是个难得的好教主。
——仅剩的隐患,便是那依然无解的逢春生。
第11章 绿衣(4)
烟云宫内,云孤雁审视着关无绝。
他将那半块龙凤呈祥白玉佩在手底下翻来覆去地把玩,状若无意地问道:“听说,你从外头找了一个当年的药人。”
关无绝摇头叹道:“老教主,无绝这次回来,每遇见个人都要来问上这么一句,下一句不是骂我疯了,就是问我什么意思。”
云孤雁抬了抬眼皮:“既然如此,护法也早早坦白了罢?”
关无绝侧头想了想,很认真的样子。
然后他抬头,从表情到声音都一派冷静地开口回答:
“其实,属下是为了给教主找个念想。教主心性寡淡太过,又忘记了十五岁以前的事,没尝过爱恨,想必对世间执念不强……”
云孤雁:“……”
在老教主逐渐阴沉下来的脸色中,四方护法镇定地继续胡说八道:“逢春生之毒难熬的很,说不定教主找回了他喜欢的人,有了执念,便不舍得过那奈何桥了。”
云孤雁诡异地盯了红袍护法半晌,悠悠地开口道:“你对关木衍不肯说实话,对本座也不肯么?”还至于找个这么蹩脚的借口,逗小孩儿呢?
同样是自称“本座”,于云长流而言,这仅仅是闲淡如云的一个自称;然而于云孤雁口中吐出,却带了如山岳般居高临下的威严与肃杀,震慑之势非比寻常。
“不敢。”关无绝敛眸,单膝跪地道,“别的什么人,属下瞒也就瞒了,老教主这里是万万不敢糊弄的。”
云孤雁满意地点头,“那你说罢。”
四方护法明显是个得寸进尺的,老教主脸色稍微那么缓和一点,那胆大包天的本性又了显露出来,“……为了取那药人的血,给教主解毒救命?”
云孤雁目光如炬,逼问道:“此话当真?已经过去那么久,这药人的血还能有效用?”
关无绝:“假的,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