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许生一条命换来的五两八钱银子,到底也没交到连云仙手上。
亲眷犹在,便是隔了数道血缘,也能替许生立起坟茔、继承他的遗产,连云仙算是他的什么呢。
无名无分,不值一提。
云娘想起那段往事,微微出了会儿神。
“……我大概有怨恨过他,但是后来觉得怨恨他不若怨恨自己,时间久了,又不知自己错在哪儿……那我怨恨什么呢?”
亭亭玉立的女子垂着眼眸,语气飘忽:“只能怨恨这世道了罢?”
连云仙死于许生逝后十六年,她早已不再青春,昔日婉转动人的花旦成了偶尔才能上台一两回的老旦,终于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死在自己的床上。
“……可知刘阮逢人处?回首东风一断肠。”她在床上喃喃地唱,声音已经不复往昔的甜润清亮,低低哑哑,将断在十六年前的故事画上伶仃句号。
以一折《游园》立身的花旦,以《惊梦》结束了自己凄凉孤苦的一生。
——她终于从姹紫芳菲的梦境里醒来了。
可没曾料想,生得贫乏,死得无趣的戏子,在死后竟然遇到了一点上天的眷顾。
“有一个鬼修,他将我的魂魄抽出来,说要炼什么器,我方成了厉鬼,他就因意外死掉了,我便浑浑噩噩地在世上游荡。”
一边游荡,一边想,她这一生,究竟是哪里错了?
游荡着游荡着,她为了保持自己的形体不散,顺便吃掉了徘徊在人世的孤魂野鬼,时间慢慢过去,她竟然也摸索出了一套法门,修炼成了鬼女,稀里糊涂地在鬼蜮有了自己的名号。
“后来,我在人世游荡,就见到了许郎。”云娘眼里有了微弱的亮光,“说是不甘心也好,说是愚蠢也罢,我便哄骗自己,是他回来娶我了,这么多年,我总该给自己的执念一个了结。”
希夷注意到云娘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清明,姿态平和,似乎并无旁的念想。
“所以,你很清楚他们两个不是同一人?”希夷试探着问。
云娘听了他的问话便莫名地笑了:“是不是同一个人又如何呢,我喜欢的永远是那个会用所有钱为我买一块烤地瓜暖我的手指的书生,尽管他怯懦怕死,可是人哪有不怕死的呢。”
她又走神了似的,喃喃道:“他借了我的钱去,也不过只多活了六个月。”
她的话其实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希夷对此不甚关心。
他对她悲哀的往事没有任何反应,冷静地剥离了云娘叙述时带入的情感,将事情的脉络细细剔出来,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
一直到此刻为止,无论是连云仙还是云娘,她们遇到的事和做出的决定都没有什么不合常理的地方。
那么,问题就应该是出在王朝覆灭,云娘和许二失踪之后了。
既然是那之后的事情,问此刻的云娘也问不出什么来,不过……如果杀掉这个云娘,会不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比如说拥有完整记忆的连云仙会出现?或者留城这个大幻境会崩塌?
一边做着这样的猜测,希夷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到云娘喉咙上。
云娘敏感地察觉到了面前的人身上气机骤变,那种强大的要将她碾压成齑粉的气场慢慢扩散开,纵然成了鬼,她心中也升腾起了会死的强烈预感,强忍着心悸和恐惧开口:“尊驾有任何吩咐,阿云绝无二话,但求留阿云一命——”
希夷忽然想到一件事,猛地打断了她:“你有打算生子吗?”
“阿云愿意做牛……诶?!”云娘的声音忽然卡在了半路,发出了一个短促可笑的气音。
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在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希夷难得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你有打算生子吗?生一个这样的小孩儿?”
他说着,用下巴点了点自己臂弯里那个无知无觉的孩子。
云娘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在看见那个孩子的时候怔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既喜又惊的神色来,这神色只短短出现了一刹那,很快又云雾似的被无形的力量抹去,温婉柔美的女子捂着嘴轻轻惊叹:“啊……好可爱的孩子。”
她盯着孩子看了许久,才想起回答希夷的问话,眼神犹恋恋不舍地停驻在孩子脸上:“我未曾想过。此身已是阴间鬼物,哪里好再拖一个无辜孩子下水呢?——这孩子是您的吗?可有名姓?”
希夷看着她,忽然露出一个恶作剧似的笑脸来,轻快地回答:“对呀,是我的,可爱吧?他叫不生。”
“不生?”云娘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显出了点踌躇之色,显然是想说什么,又迫于希夷的淫威而不敢张口。
希夷挑起眉头,整个人都显而易见地开心了起来:“是啊,他叫许不生,不生为死,既然我是鬼,他当然也应该是死物;没有我,他就活不了,不生这名字岂不是非常贴切?”
说着,美艳的鬼王还满意地点了点头,显然是觉得自己起了个世上绝无仅有的好名字。
这……这名字也太草率了些。
云娘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沉默了。
不知怎的,在说完这个名字后,面前这个容貌昳丽华美的厉鬼就像是看她很顺眼了似的,仿佛一只大猫被顺毛摸舒服了,也不再对着她放杀气,抱着不生施施然地踏进了自己的院子,抬袖一挥,合上了院门。
刚刚拥有了自己的名字的孩子被放在锦绣堆叠的床榻上,鬼王盘腿坐在他面前,静静地感受着他越来越微弱的气息。
“很快就要到第七天了。”法则冷不丁出声提醒。
“唔,我知道。”大袖垂坠在地上,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在肩背上,过长的发丝还有几缕落到了孩子脸上。
希夷懒洋洋地伸出手撮起发尾,在不生脸上戳来戳去:“我大概有点头绪了,问题可能出在那个许二身上。”
法则很快地调出了史书上山阴许氏二公子的平生事迹:“至纯至孝,友爱兄弟,仁厚端方,许氏的长子病逝后他就是未来的继承人,别人口中的许时晰是一个绝对的君子,也是极为有责任心的未来家主——倒不如说他简直有责任心的过头了,恨不得把什么事都背起来,脾气还很好,搞不好哪天累死了也笑眯眯的。”
“君子……”希夷哼笑了一声,“谁知道他是一个真君子还是假小人。”
在他短暂出神的这段时间里,四周景色骤然又变,希夷眼疾手快一把抱起床上的不生,下一刻这座华丽屋宇便连着床榻帐幔统统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他们又回到了初入留城的那个时间,面前是夜色下花灯辉煌的长街,行人摩肩接踵,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快乐,嘈杂的笑闹与叫卖声混合起来,希夷站在街道当中,抱着不生,抬头望着进城时就看到过的那盏巨大的花灯。
上面的各色花卉还在重复着开放的过程,这个气机紊乱颠倒的城池里,他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像是海浪中格格不入的礁石。
“阿弟,怎么不开心呢?”
一个极其温和的声音,带着点真切的忧愁和担心在他背后响起。
希夷慢吞吞地转身,便看到了一张方才见过两次的脸。
山阴许氏的君子和他的打扮相似,大袖垂坠,风姿翩翩,气质温润如玉,望着希夷的时候,就像是兄长看着伤心难过又一言不发的弟弟,他不知道该怎么哄,眼里只是一味地心疼。
“怎么啦,这么大的人了,不高兴的时候还像小孩子一样。”许时晰轻声说,哄孩子一样哄他,“要兄长给你买桂花糖吗?街角那家阮记又开了,还是你最喜欢的味道。杏花坊也开了,你不是爱吃那里的杏花酥?小时候就常常吵着只吃这家的杏花酥,便是片刻也不肯等,非要我抱着你上门买才好……”
希夷看着他,许时晰微微蹙眉,抬手轻轻碰了碰希夷的额头。
这大概是个哥哥安慰弟弟的姿势,但他似乎顾忌着弟弟的自尊心,很快就把手拿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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