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地方且不说,在苗新这个小城里,她分明就是无冕的女王了,这还叫做过得不好?
大约是他颇具讽刺的沉默令南安郡主感知到了什么,美艳的女人微微侧过脸,嘴角提了一提,嗤笑道:“你是不是在想,我住着王宫豪宅,过着仆从如云的侈丽生活,又能在外耀武扬威,说什么日子困难,都是无病呻吟之语?”
燕无纠眼神一飞,在心里悄悄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南安郡主推开薄薄的移门,露出一间小室,室内只有一张短几,上面,摆着一套茶具,正对面就是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大圆窗,窗外是特意修饰构造过的花草树木,坐在矮几边上看出去,仿佛是人入画中。
南安郡主撩起裙摆跪坐下来,一举一动柔美婉约,方才在马上飒爽凌厉的气质水洗一般从她身上褪去,她此刻全然与一位恪守女戒的中原贵族女子别无两样。
燕无纠没有见过什么贵族女子,他只是朦朦胧胧地感知到面前的女人发生了一点变化,什么变化他说不上来,但她显得更温和更没有棱角了一些。
这样的变化并没有让燕无纠放松下来,相反的,他心里拉起的警报声几乎要震破耳膜。
他相信眼见为实,更相信自然的状态下才能表现出一个人的真正模样,之前在长街上那个嚣张傲慢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南安郡主,现在这个绝对是有所图谋的伪装!
可是她要图谋的是什么?
燕无纠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要是思考会发出热量,燕无纠的脑子应该能转出四射的火花来了。
“呃……郡主姐姐,我就是个啥也不懂的小孩儿,你好吃好喝养我这么几天,我感激不尽,但是你要想听你哥哥的事迹,我是真的不知道,你都能查出我的身份了,应该也知道我这些年都在臭水沟里挣饭吃,哪里知道皇上他老人家又干了啥?”
燕无纠故意做出一副愚昧短视的模样,眼珠子转了转:“哎呀,不过我听过很多有趣的话本儿,南疆这边肯定没有,我讲给郡主姐姐听啊!故事里有可多美人儿……”
南安郡主不过是拿着个名字炸了他一下,哪里真的查过他的生平,对那些话本也不感兴趣,因此不着痕迹地打断他,笑着说:“什么郡主姐姐,喊的也太生分了,南疆没有中原那么大的规矩,你又是燕家人,贵胄之后,叫我一声鸣凤姐姐也没有什么使不得的。”
燕家人。
这是南安郡主第二次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件事了。
燕无纠眨了眨眼睛,装作惊喜的傻白甜,先是挺直了脊背,然后又扭扭捏捏地低头做出不好意思的模样:“这、这怎么行……”
楚鸣凤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收入眼里,不着痕迹地衡量着这个少年的可用之处,从头到尾都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和鄙夷之气,想定了,才莞尔道:“怎么,是嫌弃我年纪大了,做不得你的姐姐了吗?”
燕无纠急忙摆手,飞快屏气憋红了一张脸,弱声弱气道:“不是不是,我就是……鸣、鸣凤姐姐……”
在对面女子满含笑意的压迫视线下,他好像羞怯极了似的,小声唤了一句,喊完了,又感到冒犯佳人似的低下了头。
楚鸣凤眯了一下眼睛,挽起袖子慢慢地点茶,语气里加上了恰到好处的亲昵,正如长姐对不知事的幼弟关怀备至:“无纠怎么自己一个人到了南疆呢?便是燕家……遭逢那样的大难,但是就我所知,燕家在朝中还是有人的呀。”
燕家在朝中有人。
燕无纠端着小白兔脸,在心里给这句话打了下划线。
远在南疆的南安郡主,为什么会对朝廷的情况了如指掌?
“我……我被带出去之后就同家中昔日的管家一起生活,直到了几年前才无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朝中有人……你的意思是,我还有亲人在世?”
少年眼里亮起了一点渴慕的光。
楚鸣凤细细审视他,见他神情着实真挚,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掩去了心中的一点失望,笑着道:“我听闻,你燕家旁系有位叫燕凭栏的大人,在朝堂上可是平步青云,实在了不得呢,怎么,他竟然没有照拂一下你么?”
燕无纠适时地暗下眼神,表现出了一点沮丧。
她好像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失言,皱起眉头,面上露出点愧疚:“或许他也有难言之隐,无论如何,你在我这郡主府,就是我亲弟弟一般,切勿拘束。”
燕无纠局促地用手搓着衣角,活脱脱一个被天降馅饼砸晕了脑子的单纯少年,既惊喜于自己的机遇,又本能地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阴谋:“这……鸣凤姐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燕家……燕家早就已经没了,我也记不得以前的事情……”
他神情黯淡,飞扬狡黠的眉眼里都是萧瑟的失落。
楚鸣凤替他斟上一杯茶水,推到他面前,感同身受般地叹息:“家破人亡,孤身一人飘零世间的痛苦,我难道不比你了解吗?你以为我在图谋你什么?不过是感同身受,而且听说我的哥哥也曾经得过燕家人的照拂,我想替他报恩罢了——啊,对不住,我不该提起哥哥。”
她忽然醒过神来,想起自己那哥哥正是抄了对面这少年满门的罪魁祸首,不安地蹙紧了眉。
美人蹙眉的场景,大约只有冷心冷肺的铁石心肠之人才会无动于衷,她对面的少年不过十余岁,正是热血沸腾天真赤诚的年纪,向往故事里的仗剑天涯美人如玉,哪里见得了这种场面?
果然不出她所料,燕无纠手足无措的直起身体,连声否认:“你别……燕家的事与你何干?那分明就是——”
他狠狠咬住了牙,把愤怒的目光投向窗外。
楚鸣凤冷静地评估了一下燕无纠的怒火,等了片刻,轻轻叹息:“哥哥近些年的作为,我也有所耳闻,他幼时就是那样任性,不想长大了也……我虽然是他唯一的妹妹,他却也对我不管不问,更不会听我劝告,他甚至连阿母都容不下……”
红衣的女子声音哽咽,一字一句都如含着排解不了的愁绪,说到最后一句时,更是骤然发出一声泣音。
燕无纠惊异地看过去,楚鸣凤立即挽着袖子遮住了脸,似乎要维持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他连他的母亲都?”燕无纠是真的没想到这个,相当真实地脱口而出。
楚鸣凤压住哭腔,幽幽道:“早就是众人皆知的事情了,哥哥性子乖戾,执掌天下后更是不听劝诫,阿母不过是多说了他两句,他竟然给阿母扣上意欲谋逆的帽子,生生缢死了!对外他只说阿母得了急病,我多方查探才知道真相,他怎么能……”
她又说不下去了,发出断续轻微的呜咽。
如果燕无纠真的是个单纯不知世事的小少年,他此刻就应该接话替这个伤心的女子痛骂她不知人伦道德的兄长,可是燕无纠压根就不是什么单纯少年,他现在脊背上全是冷汗,几乎要浸透层层华服。
他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极为深沉的危机和恶意。
骂人,他不是不会,他擅长得很,单说骂人的话,他可以真情实感挽着袖子踩着凳子骂那个暴君骂上三天三夜不重样的。
可是不应该是在楚鸣凤面前,她嘴上说的再恨她哥哥,语气里也留有一丝眷恋的味道,而且燕无纠对人心情绪敏感得很,他总觉得楚鸣凤表现出来的这种痛苦和眷恋、担忧、悲痛……
统统是假的。
她在他面前表现得这么情真意切,到底是想干什么?就是为了向他表明自己有多痛心她长歪了的哥哥?
燕无纠忽然想到了小时候在捻春阁看见的两个姐姐争抢一个客人的场面,她们从来不会在客人面前说姐妹多不好,永远是带着宽容语气夸奖对方,然后不着痕迹地说一两句对方的缺点,再假装失言……
等等,这个既视感是不是强烈了些?
燕无纠还要再想,就发现楚鸣凤啜泣的声音已经慢慢低了下去,他再不做点反应,就要惹人怀疑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