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么哦。”一个温柔沙哑的声音朦胧响起,尤勾慌乱地抬起朦胧泪眼,就看见昏睡许久的大祭司已经睁开了眼睛,歪着头微微笑着看她。
他依旧清俊似天上星辰,但苍白的脸色和急促清浅的呼吸却暴露出了他的身体状况全然不像是他表露出的那样正常,那双年轻又苍老的眼睛温柔地望着尤勾,神情包容平和,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但尤勾却有种面前这个人什么都知道的感觉。
——是啊,大祭司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他这么聪明,这么厉害……
尤勾鼻子酸涩,低下头抹掉眼眶里湿润的水迹,偷偷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笑眯眯地伸手,将天衡小心翼翼地扶起来坐好:“大祭司你睡了好久哦。”
天衡握拳抵着嘴唇咳嗽了几声,微微笑起来:“是吗,唉……我睡得很沉,吓到你了?”
尤勾看着他,猝不及防眼睛又湿了,一种剧烈的恐慌攫住了她的心脏。
大祭司在她们面前总是习惯性地表现出不符合年龄的稚气,会不着痕迹地撒娇,会耍赖不肯喝药,会偷偷摸摸和阿幼桑躲着她喝酒,他故意表现出放肆的一面,以显示自己还能陪伴她们很久很久,她们也彼此心照不宣地纵容着大祭司,像是守着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秘密。
真正的大祭司是什么样的呢。
他一点也不幼稚,一点也不任性,他是最聪明的巫主,是最理智的观星者,他常年坐在高高的危楼之上,看着万千人的命运星轨,看着天下苍生红尘离合,看着生死悲欢不由自己。
他看了这么多人的人生,看了这么多年的死生轮回,没有人比他更冷酷更傲慢,世上真的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么?
有那么一刻,尤勾甚至在心中想,鬼王用渡魂之法救他的事情,难道大祭司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然而面对大祭司剥离了活泼明亮的外观后露出的平和冷淡笑容,尤勾忍下了心中颤栗,轻声回答:“……没有,但是他们都很想大祭司。”
天衡闻言垂下了眼睛,含着笑意叹了口气:“放心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这句话像是某种彼此心知肚明的暗示,尤勾手一抖:“大祭司……”
坐在那里的大祭司变得如同星辰明月一样遥远疏离,之前那个会笑眯眯逗她说话的人仿佛成了遥远的幻影,他将一缕长发挽到耳后,视线扫过一旁散乱的书籍,像是漫不经心地问:“希夷君在吗?”
尤勾霍然抬眼,咬住嘴唇,瞳孔不自觉地放大了一瞬,半晌才轻轻回答:“……在的。”
天衡点点头:“帮我请他上来吧。”
尤勾站在那里没有动,天衡看着她,无奈地叹口气:“不要担心,我还没有衰弱到那种程度,只是……现在不想动用灵力。”
尤勾陪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这样浅显的谎言还是能分辨出来的,不想动用灵力是假,没有衰弱到那种程度也是假的,但是……他衰弱了许多却是真的。
天人将死,灵魄欲散……
尤勾深深低下头:“我这就去。”
她悄无声息地退出这方泛着幽冷香气的空间,床榻上星辰神明一样的男人一直看着她走出去,等看不见她的身影了,才长出一口气。
他借玉神的手揍了荼婴荼兆一顿,假作孕期失手将他们放走,看他们去的方向——肯定又是来危楼了。
他们八成是不死心,尽管巫主不在,还是试图上危楼查找一番是否有对付玉神的方法,天衡本来不打算醒来,不醒来就不用去管他们,问题是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燕天衡已死,天衡星君长眠不醒,以巫族人的性子,不疯起来杀到魔域去才怪,那首当其冲撞上来的荼婴就是白给的了。
他总不能没事就让巫族和魔族开战吧?倘若这是必要的,就算两方杀到血流成河他也不会管,可既然不是必要的……
那还是让巫主醒来按住巫族这群狂信徒吧。
第123章 海底月(十二)
荼婴咽下涌到喉咙的血, 将荼兆沉重的身体往上提了提,试着运转了一下魔气,耗尽了真元的丹宫只反馈回来针扎般的刺痛, 他咳出一口艳红的血, 蹒跚着朝不远处那座高耸入云天的楼宇走去。
龙鱼不愧是在海域中称霸了数万年的海中王者, 就算是刚刚苏醒的妖皇在怀着身孕的情况下也能按着他们打,浩瀚东海在他们的战斗下几乎翻转倒涌,兄弟二人联手也占不到上风,只能勉强保持势均力敌。
若不是荼兆临战忽有感悟, 突破了一个小境界, 怕是他们连撤退都难。
但这也只是相对而言, 荼兆用尽灵气横出裂海穿天的一剑后就昏迷不醒, 荼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在兄长突破的时候拼命为他护法, 从头到尾都不敢松懈, 好在鸣雪教给他的《天魔诀》生生不息, 丹宫中魔气充沛, 足够让他撑到脱离东海, 不然……
荼婴停下了沉重的脚步, 像是疲累极了,低低喘出一口气, 转过脸在肩头蹭去满脸雨水。
鸣雪……
他们退走得急, 荼婴为了捞荼兆,不得不放弃了鸣雪, 想到疾退时匆匆一瞥看见的那一幕,荼婴将荼兆又往背上扶了一把,刻意闭了闭眼睛, 假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他抬头看了看远方,虽然动用不了魔气,但是修真者的目力绝非常人所能匹敌,透过乳白的雨幕,东阿王府的方位升起了一座通天高楼,他没有去过这座楼,但是却听过兄长描述过它的样子,这也是他们之前就商定好的要去的地方——
巫族,危楼。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危楼会忽然出现在这里,荼婴此刻也没有心力再去思考其中缘由,不如说他甚至为此松了一口气,至少不用远赴极东之地了。
等他架着荼兆一步一步走近了,才发现有哪里不对。
东阿王府的朱门之上,挂满了素白的幡和深蓝绸缎,两盏描着黑色奠字的白色灯笼在风雨里凄凉地转动着,门子麻衣素服,双手插在单薄的外衣内,脸上都是惶然神色。
荼婴多少还是知晓一些凡间规矩的,能在正门挂幡祭奠的,死者必定是府中主人,东阿王府里能称得上主人的只有三个,一个东阿王,一个东阿王妃,一个则是东阿郡未来的继承人。
……未来的继承人,那个疑似巫主转生的东阿王小世子。
荼婴猛地抬头,望着高高悬浮在上空的危楼,心中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应该不会吧……
凡人看不见危楼,荼婴从袖袋中摸出最后一粒丹药,捏碎了吸收掉其中魔气,遥遥将门子抓到面前,在他头顶穴位一按,低声问:“府里出了什么事?”
门子神情混沌木然,乖乖地张嘴回答:“世子殿下被闯进来的不知名歹人谋害了,王爷一见到世子的尸首就昏厥了过去,大病至今未醒,王妃正在操劳世子后事。”
被谋害了?!
荼婴听着这个回答只觉得不可思议,他可是亲眼见过守在巫主身边的巫女的,更何况还有一个鬼王……什么品种的歹人能越过护卫巫主的巫女与鬼王强杀巫主?
他愣了一会儿,颇觉不可思议:“你们府中的护卫呢?”
门子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个真实哀切的表情:“……东阿水患,王爷把府里大部分护卫都撒出去救人了,府里上下人手都塞不满一个小院子……谁能想到那歹人如此丧心病狂,竟然趁着府中空虚……”
荼婴闻言微微睁大了眼睛,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他心中隐约有了猜测,只怕那歹人压根不是什么凡人,否则怎么可能突破巫女的戍守杀掉巫主?
可是既然是修道者,那必然是害怕因果缠身的,为何要去杀害一个稚龄幼童?除非他们是知道了这孩子的真实身份!——那他们难道就不害怕巫族的报复吗?
荼婴越想越茫然,索性也不去琢磨其中关窍了,将门子推回原地,解了摄魂术法,背着还昏迷不醒的兄长朝危楼大门走去,走着走着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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