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春!你还不换衣服!一会儿就点灯了!”
二楼一个单手挽着散乱长发的姑娘拍了拍栏杆大声喊,喊完就扭头回了房间,把门拍出一声惊天巨响。
窈春是舞姬,专为楼里的头牌花魁伴舞,喊她的人就是今年捻春阁的当家头牌。
窈春撇了撇嘴,和燕无纠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在他肩背上轻轻推了一把:“快回去吧,你先生晚上不是给你授课吗?”
常混迹在花街柳巷的小痞子啾啾找了个和尚做先生识文断字,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大半个昌平坊,大多数人都在嘲笑他,一个混混识得文字有什么用呢,难道还想学着考状元当官儿去吗。
燕无纠不在意他们说什么,从捻春阁出来时,白日里平平无奇的花街,已经揭下了蒙裹得厚实的面纱,露出了下面波光潋滟的眼眸。
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街道上车水马龙,盛妆的女子倚着栏杆往下瞧,看见了合心意的客人便掷下手里的纸花绢帕,邀请客人上来一会,靡靡丝竹之音像是散不去的雾气,很快笼罩住一条街,所有的笑闹里都有悠长绵软的乐声,挟裹着它的风都变得慵懒浓香。
燕无纠如一条瘦小不起眼的小鱼,摆动灰扑扑的鱼鳍,一下子穿过纸醉金迷的热闹,消失在了寂静昏暗的巷子里。
和一墙之隔的花街不同,这里隐约还能听到女子的笑声歌声,但是已然模糊了很多,月光冷清清地照下来,把这条窄巷照得凄清苍白。
这条路燕无纠走过了无数次,他从捻春阁回家必然要经过这里,一个九岁的孩子独自走夜路,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显得很不安全,但也没有别的办法,燕多糖有空便去给人洗衣服补贴家用,领衣服的地方更偏僻,燕无纠怎么说都不肯让她到这边来,燕多糖只得作罢。
这条路他六岁起便自己走,走到九岁,无数个日夜,头顶只有一轮时有时没有的月亮陪着,刚开始他怕极了,到现在,连害怕都习以为常。
好像习惯了就不会再害怕一样。
“伸那么一呀手诶,摸那么一呀姊,一摸摸到姊姊的头发尖儿哎哟,阿姊头上桂花香哎哟……”
他给自己壮了壮胆气,嘴里哼起了从楼里姑娘们那儿听来的小调。
“伸那么二呀手诶——”
“诶——”
“诶?”
燕无纠的声音迟疑着停下,结结巴巴卡在半道儿上,小巷子尽头是骤然宽敞的大路,缁衣素服的僧人正朝这边走过来,披着一身清透月光,眼神安定宁静,和燕无纠走了个对脸。
燕无纠傻乎乎站在了原地,面对这个昨天刚认下的先生,他还是浑身拧巴,感觉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张着嘴傻了一会儿,才睁大眼睛惊呼:“和尚你又要去找姑娘?!”
这条路只通向花街,他可不会自作多情以为梵行是来找他的,既然不是来找他的,那就只可能是……
燕无纠的脸皱了起来,梵行却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伸出一只手按在他头顶,语气还是那样温温柔柔不带烟火气:“叫先生。”
话虽这样说,也只是随口一句提醒,燕无纠不改他也不生气,只是每次都会耐心地提醒一次。
“贫僧不找姑娘。”不等燕无纠要说什么,梵行再度抢先一步堵上了他的嘴,学着小孩之前调侃他的话,“贫僧也不听小曲儿,不看跳舞,不吟诗作对。”
燕无纠悻悻地扁扁嘴:“好吧,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梵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来检查你的功课。”
燕无纠:“……”
小孩儿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梵行有问必答:“贫僧来检查你的功课。”
燕无纠后退了一步:“功、功课?!什么功课?”
梵行也无辜地回看他:“今天早上教你的千字文,你说你已经认得了前面的三十个字,晚上回去复习,贫僧这便来检查一番。”
燕无纠咽了口口水:“那……那也该等我回去……”
梵行朝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月色下的佛子笑容静谧如优昙青莲:“是啊,贫僧左等右等你不回来,便来接你了。”
燕无纠的瞳孔极快地收缩了一下,看着面前这只手的模样,活像是看见了什么又漂亮又可怕的怪物,仿佛它下一秒就会将他吞吃殆尽。
然而不等梵行再做出什么动作,燕无纠便飞快地将小手塞进了梵行的手心里,狠狠抓着他的手指,怕他跑了似的,压低声音凶巴巴地说:“接人就接人,找这么多借口干什么!九爷是那种不敢走夜路的人吗?这片儿都是爷罩着的!”
梵行微微笑着听他滔滔不绝,眼睛只向下一瞥,就看见了藏在乌黑头发里的那对红彤彤的耳朵尖儿。
“其实……”梵行顿了顿,在想怎么开头,燕无纠紧紧抓着他的手,只听见了一个短音就停下话头回头看他,等他说话。
这个孩子嘴上不饶人,言行粗放,实则敏感细腻得很。
“你要说啥啊,怎么跟燕多糖一样扭扭捏捏的。”梵行半天说不出来话,燕无纠一对小眉毛一本正经地拧起来,眨巴两下眼睛,忽然歪着头打量了一番梵行,“哎呀,你该不会是那种说不来话的人吧?你这样的人我见过的,楼里常有这样的客人,见着姑娘们就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个劲支支吾吾还脸红,上次来了一个客人,对着龟公就脸红,脸红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把那个龟公吓得以为自己要贞洁不保……”
燕无纠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从客人讲到龟公,又从龟公讲到隔壁楼的姑娘小厮,梵行也不是会打断人的性格,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耐心听着,到最后,还是燕无纠自己从十万八千里外拐回来了,睁着亮亮的大眼睛看他:“所以你刚才要说什么?”
被他一番插科打诨后,梵行忽然觉得想说点什么好像也不是特别难了,顿了半晌,慢吞吞地说:“贫僧方才想说,接人是接人,你的功课,贫僧也是要检查的。”
燕无纠大惊失色,一个猛回头:“什么!那不是你找的借口而已吗?”
梵行比他还惊讶,眼神茫然:“贫僧为什么要找借口?贫僧来接你,就是要查你的功课啊。”
燕无纠的表情纠结成了一团,最后赌气闷头往前冲了几步,他还抓着梵行的手不肯放,于是梵行也被他拉着快走了几步,两人踩碎一地月光,在低矮屋宇中穿梭。
这里的房子建得随心所欲杂乱无章,外人一不小心就要在其中迷路,燕无纠却在里面如鱼得水,拉着梵行几乎不用看路,只管往里走。
“这个什么千字文一点意思都没有,我不想背这个了。”燕无纠嘟嘟囔囔抱怨,“都是四个字儿的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的都是同一套东西,顶好没意思得很。”
他声音不高,落在梵行耳中却是字字清晰。
白衣的僧人对于他不想学这个也不动怒,好脾气地问:“那你想学什么呢?”
这个问题他也一模一样地问了不生,不生性子温柔,不是会主动挑拣东西的人,所以面对这个问题也不知怎么回答,燕无纠与他截然不同,一听到这个问题就两眼发光,原地一跳:“我要学你的功夫!那天一下子就把我抓住的那个,嚓嚓嚓唰唰唰!像戏文里的剑客一样,嗖嗖嗖就飞起来了!”
他说得兴起,一只手在半空比划着持剑扫荡的模样,小脸兴奋得通红。
梵行有求必应,慢慢点头:“好。”
然后他从袖中掏出一卷薄薄的书册,递到燕无纠面前:“贫僧这里有剑法一卷,上有绝世剑客所书剑谱一十八式,你可以照着练习。”
燕无纠看看剑谱,又瞅瞅他,一脸怀疑:“绝世剑客?有多绝世?”
梵行想了想:“天下第一,万剑之主。”
燕无纠眼睛一亮,也不去问这样厉害的人写的剑谱为什么会在梵行手里,一把抓过剑谱如饥似渴地翻了起来,随即他翻书的速度越来越慢,兴奋的表情也逐渐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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