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您醒了?”楚章倏地站起来,凑过来询问:“可有哪里不适?饿吗?渴不渴?”
说着,他朝寝帐外摆了摆手。
外间很快响起了宫人们行走时裙摆摩挲的柔和声音,邵天衡只是看他,意外地发现面前的少年眼中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坚硬的,锋利的,他一直想要楚章拥有而楚章却没有的东西。
[这是发生了什么?他怎么突然好像……]天道琢磨了一下用词[醒悟了?]
法则哼哼唧唧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嘴里还抱怨着那些修仙者——[干什么都要念叨两句法则,修炼也念叨我,驯兽也念叨我,刚才有个老家伙,自己想用灵火烧饭就算了,还说是“顺应法则”!呸!是他自己把饭烧糊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抱怨了一通它才叽叽咕咕地停下嘴,把天道刚刚的话从时间里拉出来又听了一遍[哦,那个啊……就是因为你生病了嘛,他就生气了。]
法则概括的很简单,天道听的莫名其妙,想了一会儿也没明白这是怎么个前因后果,就当这又是人类的一处奇妙之处,将这件事记在心里的本本上,他恢复了邵天衡的做派。
楚章扶着邵天衡饮下两口水,又将被子替他往上拉了拉:“炉子上温着碧粳米粥,殿下喝两口吗?”
邵天衡一听吃东西,眉头就轻轻蹙了起来,不言不语地偏过脸,一副消极抵抗到底的样子。
楚章满心的酸楚里忽然多了一丝丝笑意,怎么这么厉害的殿下也会像小孩子不肯喝药一样闹别扭?
他知道病中的人最是厌恶吵闹,于是他将声音放得更轻软,像是哄孩子一样说:“您睡了三天,只进了些米汤参茶,总要吃点什么吧?米粥软烂好克化,不然叫膳房做点茶糕?揉点梅花蜜进去?我听说中原喜欢在糕点里加花,庭芳苑的梅花开得好,放点梅花瓣进去怎么样?”
他絮絮叨叨地说,变声期的少年声音不是很好听,他就压得低低的,像是幽幽盈流的暗河,带着点沙沙的质感。
“……再加上两勺糖?御医熬的药苦的很,我偷偷尝了一口,苦的牙都麻了,殿下喝了三天,不觉得嘴里苦吗?”
他不说还没感觉,他一说,邵天衡顿时觉得从喉咙到舌尖都是腥苦的药味。
风姿俊秀苍白病弱的太子忽然掀起睫毛瞪了楚章一眼,一脸不情愿地说:“……闭嘴,拿来吧——孤可不是因为怕苦!”
楚章闭了嘴,笑眯眯地点点头:“是,殿下男儿气概,当然不怕苦,是我娇气又嘴馋,想蹭殿下一口粥喝。”
邵天衡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些。
盈光端着一只白瓷碗上来,楚章接过碗,用勺子舀起一勺清香甜糯的碧粳米粥,粥里什么料都没有放,只是最清淡简素的米粥,楚章吹凉一勺粥,递到邵天衡嘴边。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扫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乖乖地张嘴喝下了那口粥。
一种充盈满足的情绪塞满了楚章的心口,他低下头再次舀起一勺子,小心翼翼地吹凉,凑到邵天衡那里。
来回喂了五勺,一碗粥还没下去一半,邵天衡就皱着眉头避开了楚章的勺子:“行了,撤了吧。”
楚章脸色有些不易察觉的忧心,但也没有多劝说,转身稀里哗啦一口将剩下的大半碗粥灌进了自己肚子里,将碗勺交给了盈光,回头就对上了邵天衡面无表情里带着震惊的眼神。
楚章茫然地回望:“……?”
两人面面相觑了半晌,楚章霍然回神,脸腾一下红了:“不是……我、殿下……那个……我这几天……”
还是盈光上来解了围:“殿下,这几日定南公日日守在您床边,喂药喂水也是公爷做的,您喝不下几口米汤,公爷又不愿意出去吃饭,常就着您剩下的米粥填肚子……公爷也是无心。”
楚章的脸越来越红,在邵天衡睡着的时候喝他喝过的粥还没什么感觉,但是当着人家的面……
那是完全不一样的啊!
楚章的脸都要烧起来了。
邵天衡见他窘迫的快要钻进地缝里,笑了一声:“虽不同姓,楚章也是孤之子,子侍父疾,倒也无妨。”
盈光抿着嘴笑着应是,楚章满头的热血却在这一句话里骤然凉了下去。
子侍父疾。
是啊……他们名义上,是父子。
楚章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点。
这些日子从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这个,以至于他都快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东宫,为什么会在他身边。
不是因为太子殿下喜欢他,而是因为楚天凤嫁给了太子,而他现在是太子的儿子。
他能在这里,是因为在外人看来,他在侍父疾啊!
这个冰冷严酷的事实几乎将楚章击碎,之前被他有意无意忽略掉的东西,统统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楚天凤这么令人作呕,可她却拥有着太子侧妃的身份,而他……只能依附着楚天凤才能留在他身边,如果楚天凤死了,他甚至没有资格这样坐在他身旁。
他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栗,但他却强迫自己的思绪慢慢冷静下来,脸上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腼腆笑容:“……是,殿下。”
第11章 山鬼(十)
邵天衡的病养了很久,直到开春也不见大好,反反复复高热了几次,缠绵病榻逾月,整个人都瘦成了一把骨头,伶仃的脊骨从柔软的丝绸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看得楚章心惊胆战,整日整夜地守在他床前,连太学也没有再去。
时间久了,邵天衡对他的态度也变得随意和缓了起来,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连盈光都看得称奇。
虽然平日里不显,但邵天衡积威深重,尽管他看上去因为身体不好而十分好说话的样子,不过底下的人没有一个敢真的把他当成心性柔和的人来看。
可楚章却做到了能与邵天衡相处融洽,即使其中有他刻意迎合,也架不住邵天衡的确有心靠近楚章。
“外头又下雪了?”邵天衡迷迷糊糊醒来,见到帐子外的天光还是昏沉蒙昧,于是含糊地问了一句。
温热的被子动了动,躺在他身旁的少年人起身轻手轻脚下床,给他压好漏风的被角,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这套动作他做得熟练极了,可见这些日子没少做。
“下雪了,应该是今冬最后一场雪了,天色还在,殿下再睡会儿吧。”楚章轻声回答。
邵天衡还是迷迷糊糊的,略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对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尽管室内燃着地龙拢着火盆,他还是蹙着眉头,懒洋洋地拍拍自己身旁示意:“起这么早干什么?”
楚章这些日子一直陪着邵天衡,夜间就睡在床边,邵天衡看不过去,便令他上床来睡,两个男人,又是父子,有什么好避忌的,很快他就发现楚章的另一个好处——暖。
少年人的身体热腾腾的,比那些汤婆子好使的多,而且恒温又不会过热,病中的人极易感到寒冷,邵天衡只用了一天就迅速接受了这只大型暖炉。
楚章像一只大狗一样把下巴枕在床沿上,只看着邵天衡腼腆地抿着嘴笑:“殿下睡吧,我一会儿出宫一趟,太学的课业落下了很多,我让人给我借了夫子的笔记。”
“唔……”听见是正事,被窝里睡的全无戒心的太子殿下长长地哼了一声,纡尊降贵般地抬抬下巴,“好吧。”
褪去了锦衣华服和深重威严后的太子只剩下了瓷器似的矜贵,这副模样十足的傲慢,楚章却看得满心欢喜,他小心翼翼地将殿下的一举一动都记在心里,如同捧着一块剔透甜蜜的糖,舍不得吃,又怕丢了,只能不错眼地盯着这珍宝。
他很快再次睡熟了,那张过于苍白的脸颊泛起些微血色,泼墨一样乌黑的睫毛安稳地遮住眼下些许青色,薄薄的嘴唇习惯性地抿着,像是在梦里也有不能放松的压力。
楚章安静地看着,心里沉甸甸的,半晌,他撩起帘子走出屏风,等候已久的宫女们轻手轻脚地替他穿戴好常服,楚章摆手示意不要人跟随,只身来到了照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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