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先一步扣住了荼兆的手,连带着抓住了斗篷的一角。
荼兆的手在发抖,他也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只是不自觉地哆嗦着,脑海里纷乱嘈杂的思绪挤挤挨挨几乎要冲破他的头颅。
那只苍白的手握惯了剑,尽管修者身体素质强悍少有留疤,那只手上却还是有着一层握剑磨出来的茧,有些粗糙,但是贴在荼兆的手背上,却异常的令人心安。
明霄按住了荼兆的手,垂着眼眸静静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少年,荼兆和他对视了片刻,从那双冷雪一样的眼睛里看出了某种不容置疑的东西,手上的力道就慢慢地、慢慢地松懈了。
荼兆垂下了头,在他的手离开柔软的斗篷布料的时候,那只生着剑茧的手忽然抓住了它,轻轻松松地将地上的少年郎拎起身来,单手压在他肩头,朝一旁神色且惊且疑的荼氏众位长老们淡淡地颔首,随手掐了个诀便带着荼兆化作流光消失在了原地。
广场上一片死寂,荼氏年高德劭的大长老一张褶皱遍布的脸上不带任何神情,而那位掌权人几乎是在下一秒就惊恐地看向了他:“大长老!那个孽障竟然……”
“噤声!”已称得上是鸡皮鹤发的老人手里拄着一支黑沉沉的桐木拐杖,闻听此言,拐杖往地上狠狠一顿,拦住了这个后辈将要出口的话,沉沉地说,“那是我荼氏下一任家主,未来的仙尊,岂容得你如此污蔑?!”
荼氏家主面色大变:“您?!那荼婴那孩子——”
从血缘上算来,荼婴荼兆都是他的侄儿,他们的父亲在他们出生后不久就因为狩猎魔兽而身亡了,母亲没过几年也撒手人寰,可以说这对双子是他看着长大的。
虽然因为预言的缘故,他对荼兆没什么感情,但多年爱护下来,他对荼婴是真的宠爱至极,说是亲生子也不过如此了。
而就在今天之前,荼婴还是荼氏最为受宠的孩子,是他们捧在手里疼爱的明珠,是拥有绝佳资质和光明未来的天才,更是荼氏的下一任家主……
中年人听着大长老不带感情的冷酷话语,脸色青白不定,最终忍不住道:“阿婴那孩子……也是您看着长大的……”
大长老古井无波的眼神里多了丝复杂情绪,他叹了口气:“这话以后别说了,荼婴回不来了,还是被魔尊带走的,这件事的后果有多严重你不明白吗?如今幸好有另一个孩子被仙尊看上,这才能保住荼氏,你难道要荼氏也跟着一起送葬吗?”
中年人进退两难:“可是难道就不管——”
大长老见三番两次劝告无用,声音也变得冷硬:“好了!这话以后休要提起!以后荼氏就当没有荼婴这个人!明日开宗祠,把那个孩子——他叫什么来着?把他的名字加上去,就写在你名下。”
中年人眼角抽动了两下,在大长老阴沉沉的眼神里,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喏喏道:“是,晚辈明白了。”
大长老拄着拐杖站起来,他身量矮小,站在荼氏家主面前就像是凭空矮了半截儿,但没有人敢于小觑他。
——荼氏原本只是蓬莱岛极为普通的一个修真家族,淹没在数以百计的小家族中默默无闻,若非这位大长老,荼氏怎么可能获得现今这样处于蓬莱岛上层的地位。
他耷拉着眼皮看了看荼氏家主,捕捉到了对方眼里不甘不愿的情绪,不由得感到了一丝失望,荼氏后继无人,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突然飞黄腾达的孩子身上了,希望他没有因为这些年来的冷落而对家族心怀怨怼……
这边众人心思各异,那边的荼兆却是全然不知,明霄剑主单手扣着他的肩膀捻了个瞬身诀,顷刻间两人就停在了荼氏用于安置仙尊的主院外,面前朱门艳艳,修竹森森,流淌着清灵溪水的小泉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落叶飘飘下坠,因着仙尊喜静,院内一名侍女都没有安排,只有浅溪在泠泠涌动。
荼兆从未曾踏足过宅院内部,更没有资格来到主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被眼前浑然天成的秀丽美景所吸引了,凝神看了一会儿,才稍带忐忑地看向身旁新认的师尊:“师——”
他的话没有说出口,就被忽然倒下的白衣仙尊给吓坏了。
逶迤宽大的斗篷随着明霄的动作散开,那斗篷下的景象触目惊心,荼兆的瞳孔不自觉的收缩了一下,眼前的伤口像是贯穿了仙尊的身体,当胸一剑,凌厉狠辣,艳红的血顺着伤口一路淌到了腰际,血色沾满了大半个身躯,白衣红血,乌黑的头发下那张冰霜般精致冷淡的脸白的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淡淡地垂着,竟然是冷淡无谓的姿态。
若不是此刻实在坚持不住了,荼兆丝毫不怀疑,仙尊绝对不会将这伤显露在人前。
“师、师尊?!”
荼兆慌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地扶住明霄的手臂,努力用自己的身躯支撑起男人,一张脸吓得煞白:“您的伤——”
“无碍。”明霄语气还是平静极了,好像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没事,他甚至还伸手按了按自己的伤口,耐心地解释,“只是看着可怕了些,调息数日即可,他有分寸的。”
荼兆注意到了明霄话里的“他”,神情僵滞了片刻:“是……是鸣雪魔……”
他的话说了一半,明霄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都是冷泠泠的飞雪:“别叫他魔尊。”
仙尊的语气不带一点情绪,只是平平淡淡地说:“我不喜欢。”
荼兆抿紧了嘴。
明霄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按辈分,你应该叫他师叔。”
这话称得上是惊世骇俗,明霄剑主让他的亲传弟子,称呼魔域之主为师叔,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了,足以引起修真界的大地震。
荼兆不是不知事的婴孩,相反,童年的经历让他对于这些人心的弯弯绕绕更为敏感,明霄剑主这话一说出来他就能想到日后会有什么麻烦,但是看着此刻对方固执冷淡的眼神,荼兆还是点了头:“徒儿明白了,鸣雪……师叔。”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问:“这伤,是鸣雪师叔做的吗?”
明霄闻言惊讶地看看他,眼神里都是耿直的“你是不是傻”:“除了他,谁能给本君留下这样的伤?”
他似乎不想对此多言,草草地说:“你那弟弟,且放心,鸣雪很懂事,不是暴戾嗜血的人,他会好好照顾你弟弟的,不必过于担忧。”
荼兆简直要为明霄的话而瞠目结舌了。
明霄的语气,仿佛那位冷戾傲慢的魔尊还是他记忆里懂事乖巧的孩子,连对方捅了自己一剑都能宽容地当做孩子的恶作剧。
可是,鸣雪魔尊懂事?乖巧?不暴戾?不嗜血?!
整个魔域的魔族要是能听见这话,怕是当场就要以死抗议。
明霄这么说着,呼吸渐渐低微下去,荼兆扶着他进了院子,让他坐在榻上,在直起身来的时候,听见神智有些昏沉的仙尊极其轻柔地叹息了一声,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为远在魔域的人辩解:“他……他只是太伤心了……”
荼兆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第33章 双生(七)
尽管封印破裂, 但是魔域的天空永远不可能亮起星辰明月的光芒,焦黑的土壤里虫蚁窸窸窣窣翻滚着,尖利的口器互相咬着同伴的腹部和尾巴,凶狠地撕裂覆盖着甲壳的身躯, 从中汲取腥臭苦涩的体液以抵御无孔不入的侵蚀性魔气。
一只手从布满风孔的沙丘中挣扎着探出来, 破皮沾血的手指上黏糊糊地糊着一层灰黑的砂砾, 它草草扒拉开周围沉重的沙土,抓着地面上早已枯死的干草茎叶, 将自己沉重的身躯从沙丘中拖了出来。
一张脏兮兮的脸从皱巴巴的衣服里探出来,依稀能看出俊秀飞扬的眉眼。
他看起来还是少年模样, 和那些因为修为高深而停驻在青春年少的大能不同, 那双眼睛里尚且亮着少年人明亮清澈的火焰。
魔域这个血腥的狩猎场里, 很少见到这样……像是羊羔一样单纯的少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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