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主出了这样的大事,只怕巫族上下都不会再关注他的来意,如果巫主死了……
他们还没有走到近前,危楼紧闭的大门忽而打开,一个面色苍白身段玲珑的姑娘站在门后,她像是早就知道了会有人来,眼神定在荼婴身上,好似在压抑心中沸腾的火焰,过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道:“进来吧。”
得了准信,荼婴却没有迈步,他感受到了方才这姑娘身上一闪而过的杀意,脚尖微微后移,准备抽身后退。
注意到了他不起眼的小动作,尤勾动了动嘴唇,像是要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最终还是失败了,骨子里桀骜的巫族姑娘嘲讽:“怎么,不敢?你们魔族不是一个个胆子都很大的吗?”
荼婴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对于魔族的恨意,心念急转下试探着开口:“不知魔族是哪里得罪了姑娘?”
尤勾深深看了他一眼,神情骤然多了一丝颓唐疲惫:“算了,跟你又没有关系,大祭司已经知道你的来意了,但是他现在抽不出身,你们先在危楼歇息几天吧。”
她说完,自顾自地转身走了,荼婴犹豫片刻,看看重伤的自家兄长,到底还是一咬牙跟了进去。
危楼中人人都是医药大师,荼兆只不过是因为耗尽灵力才昏迷不醒,只要有足够灵药辅以温凉药草就能将人唤醒,反倒是之后蕴养受伤的内脏需要颇多心力,好在危楼中灵药繁多,尽管尤勾对他颇有微词,但各色药物还是如流水一般送进他们的房间。
荼兆昏迷了一天就睁开了眼睛,荼婴换了身衣服坐在窗边,正静静地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境况,连荼兆醒来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外面怎么了?”荼兆低低问,勉力撑起身体慢慢坐好,荼婴这才恍然回神:“哥?你醒了。”
他们谁都没有先一步提起玉神,荼兆运起心法,推动几近枯竭的灵气在灵宫中游动,轻声问:“你方才在看什么?我见你看的很入神。”
荼婴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窗外,顿了半晌,才慢慢道:“东阿王府那个小世子,今日出殡。”
外面仍旧下着倾盆大雨,出殡队伍只有寥寥数十人,对比东阿王对幼子的疼爱以及一应礼节,这样的人数可以说是寒碜寥落极了,但是外头水患尚重,奔丧的人来不了,连吹吹打打的人都凑不齐。
抬棺的、撒纸钱的、奏乐的……全都是府中下人。
一身白衣的东阿王妃瘦削如一道剪影,她脸上未施脂粉,神情木然,一双眼睛黯淡空茫,左右两名侍女将她全身重量都托在自己身上,才能让她往前走。
这个尊贵的女人就和任何一个痛失爱子的母亲一样,茫茫然不知今夕何夕,只是跟在那具乌黑棺木旁往前走着,眼神黏在棺木上,好像要透过它再一次唤醒自己那爱赖床的孩子一样。
棺木另一边走着的是个身形佝偻的老人,荼婴定睛看了好一会儿,才震惊地发现这个一半头发都白了的瘦弱老人竟然是之前他们都见过的东阿王!
但是之前那个眼含精光心宽体胖的中年男人已经不见了,出现在这里的是一个神情苍老哀恸的男人,他一只手扶着棺木,步履蹒跚地跟在送丧队边上,每抬一次脚就好似要耗尽他全身的力气。
他们走着走着,队伍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哭嚎,东阿王妃猛地扑到了棺木上,尖叫起来:“宝儿还活着!我听见他在叫母妃了!宝儿还活着!”
两名侍女抽噎着,一边一个试图将王妃拉下来,低声哀求:“殿下……殿下……世子已经去了,您听错了……”
东阿王妃宛如护犊的母狮一般,骤然抬头,露出凶狠的眼神:“谁说我儿去了?!我儿是要长命百岁的!我儿自幼聪慧,他说要学成百家,将东阿变成大燕最富裕丰饶的郡,他还没有长大,还没有拜师……谁说我儿去了?!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就将你们逐出王府!”
两名侍女哭的说不出话,喝止住王妃的是那个面容憔悴的男人:“细君,够了!”
他声音低沉威严,冷冰冰如含着生铁,王妃茫然地看着他,眼中猛地迸出明亮的光:“王爷……王爷!宝儿还活着,他刚刚还叫母妃呢……”
东阿王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他跋涉着泥泞雨水走过来,推开给自己撑伞的侍卫,丝毫不在意大雨下湿了他的头发衣服,轻轻搂过妻子瘦脱了形的肩头:“细君,别哭了。”
王妃睁大眼睛看着他,她眼眶干涸,没有一点湿润的痕迹,直直盯着自己的夫君望了半晌,她忽然如妙龄少女一样笑起来,指着东阿王:“王爷,哭的是你啊。”
东阿王弯下腰,脊背颤抖,这是个十分难看的姿势,任何一个受过严格皇室教育的贵胄子弟都不会在人前做出这副模样,但东阿王仿佛是被山一样的重量压垮了脊背,什么礼仪什么教育,统统被他扔到了一旁。
“细君,走吧,我们带宝儿去睡觉。”他直起身体,单手锢住有些疯疯癫癫的妻子的肩膀,“宝儿睡熟了,我们不要吵他。”
东阿王妃眼神里有一霎的清明,旋即又陷入了朦胧欢喜里:“宝儿睡了?他这几日生病,难得能睡着,我们不吵他。”
王妃压低声音,朝前后摆摆手,示意他们噤声,东阿王用另一只手贴上沉重冰冷的棺木,轻声道:“宝儿,好好睡吧,父王母妃带你去找祖父母,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会很喜欢宝儿的。”
“父王没用,护不住宝儿,下辈子……宝儿要是还愿意做父王的儿子……”
他的声音低下去,哽咽在喉咙里,只剩下了抽搐似的哭腔。
这支队伍跋涉在水雨中,不多时就没了踪影,荼婴看着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荼兆自从听到他说世子亡故后就不发一言,一直等到荼婴将视线从空荡荡的长街上移开,才问:“是病故?”
荼婴摇摇头,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他,两人于是都陷入了不知名的沉默里。
“……好在巫主还在。”荼婴语意不明地说。
荼兆却想得更多一些:“巫主未亡而有转世,这种事情……”
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同时想到了那个不知为何出现在东阿王府的鬼王,论起灵魂转世一事,能有谁比他更擅长?
“怕是希夷君做了什么……”荼兆含糊说道,“窃取凡人命途,瞒过天道,躲避因果天罚……”
双生子再度陷入了沉默,荼兆比荼婴知道的更多一些,他几乎是立即就想起了那日在危楼屋过的话,鬼王和巫主的前尘往事,还有希夷君提起巫主时眼中偏执灼热的光……
荼婴的话打断了他的回忆:“师尊仍旧在妖皇手里,我想求见巫主,他或许知道该怎么对付妖皇。”
荼兆看着他:“你的伤如何了?”
荼婴对他心不在焉地笑一笑:“好的差不多了。”
他们共同御敌,彼此出了几分力谁能不知道,突破了的荼兆尚且灵宫干涸,更不必说从头到尾使出了搏命之势的荼婴了。
但是荼兆没有拆穿弟弟逞强的谎言,而是平和地点点头:“好,我随你一同去。”
他们提出要见巫主,尤勾一口回绝了他们,神情冰冷:“大祭司不见客。”
她撂下这句话后就扭头走了,楼宇中机关上下飞落,只是顷刻之间,就不见了窈窕的身影。
双生子在原地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两人脸色都带着重伤未愈的苍白,一个轻轻的笑声在他们背后响起,荼婴神色一紧,袖刀已经滑入掌心:“什么人?”
“啊,不要误会,荼少宗主,我们见过的。”一个清雅温柔的声音接到。
他们回头,廊柱在回廊上投下了一片阴影,一个身形气度端庄优雅的青年从阴影里缓慢地转出来,手中握着一柄折扇,天青宽袍外罩着浅银色纱衣,大袖翩翩,佩玉锵锵,好似从深宅大院钟鸣鼎食的古老家族走出来的世家公子——他也的确是一位不折不扣的世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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