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燕无纠,和那个无纠, 会有关系吗。
他没有去戳法则问话, 而是细细看了一遍这孩子的眉眼。
面前名为燕无纠的男孩儿脸上脏兮兮的, 脸颊消瘦, 没有什么婴儿肥,还略凹陷,就衬得那双本来就大的眼睛愈发的大了, 瘦小身板裹着粗糙麻布制成的单衣,一个地地道道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贫民小子。
燕无纠紧紧抿着嘴, 心里混乱不堪,这时一只手轻轻贴了上来, 拢住他干巴巴的小手,柔软的布料顺着动作落在他手背上, 混迹在市井里的孩子模模糊糊地想着,往日里看那些贵人穿着模样很软很舒服的衣服,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真的很软。
燕无纠抬起眼睛, 那个缁衣僧人正垂着眼帘,神情如莲花台上观世的佛陀一般,他将那只钱袋塞回了燕无纠的手心,轻声诵佛号:“阿弥陀佛,贫僧大费周章找到这位女施主,并不是来追讨财物的。”
感觉到掌心沉甸甸的重量,燕无纠愣愣盯着梵行,半晌才撇撇嘴:“和尚你傻了吗,你不讨钱,跟着我回来干什么,难道是来看我们的笑话的吗?”
面前的孩子竖起了满身尖刺,盯着梵行的眼神满是警惕和戒备,小小的身体有意无意挪动着挡住了后面的燕多糖,腰背弓起,薄薄的肌肉蓄势待发,大有梵行回答得不对就要暴起的趋势。
梵行微微叹气,窘迫地用手挠了挠后脑勺:“贫僧不是这个意思……”
他皱着眉头努力组织语言,最终还是长叹一口气,放弃了用那些文绉绉的佛法解释,转而大白话道:“偷东西是不对的,倘若今日被偷的是用以救命的钱财,那女施主这罪业就大了,贫僧只是想来劝诫女施主莫要再行此事,至于这钱,佛门中人,钱财皆身外之物,倘若能解贵家一时之急,也是贫僧道业有成。”
燕无纠谨慎地打量着梵行的脸色,评估他这话的可信度,站在桌边的燕多糖却没想这么多,她几步上前来,将弟弟拨拉到一边儿去,一声不吭地朝着梵行跪了下来。
三个响头,实打实磕在了地上。
她这串动作行云流水,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最后抬起头来的时候,额头上还有破了皮的血丝。
她不在乎这是梵行心血来潮的同情还是高高在上的怜悯施舍,在快要活不下去的时候,说什么骨气,考虑什么别人的死活,都是不合时宜的笑话,因此她虽然听见了梵行说罪业的话,却也不以为意,要论罪的话,那就死后让她去下油锅吧,她只想带着弟弟和娘活下去再说。
“大师恩德,燕多糖此生不敢忘记,日后但凡大师需要,燕多糖做牛做马报答大师恩情。行窃的确是不要脸的事,但我要养弟弟,要治娘的病,我不能去卖身,我要是去卖身了,谁来照顾他们……”
少女停下了话头,眼里有泪水一闪而过,她咽了下口水,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的心酸苦楚合着泪水一起咽到肚子里。
“燕无纠,过来磕头!”她扭头凶巴巴地对弟弟喊。
梵行摇摇头,拂袖用劲风卷起燕多糖,让她站稳,随后合十行礼:“贫僧并不想挟恩以报,女施主无须放在心上。”
燕无纠磨蹭了两下,把手里的钱袋递给燕多糖,少女接过,正要打开,到底迟疑了一下,没好意思在梵行面前看,转身进了布帘子后面。
在那张蓝底白花的布帘子落下的时候,梵行隐约看见了后面支着一张小床,上面的被子露出了一个小角,在帘子的缝隙里一闪而过。
梵行想了想,问燕无纠:“房中那位,是你的母亲?她患了什么疾病?”
燕无纠对梵行的态度平顺了许多,大概是看在那一袋能让他家度过难关的钱的份儿上:“是我娘。娘病了三四年了,吃了很多药也不见好,我们看不起坐堂大夫,只能找游医看病,那些半瓶水晃荡的家伙,一下说娘是心火旺盛,燥郁不发,一会儿说娘是阴虚阳短,气机郁滞,还有说什么心病难医的。这几天病得愈发厉害,连床都下不来了,水米都喂不进去,燕多糖打定主意要请坐堂大夫来看诊,这才……”
梵行听了,思索一番,还是开了口:“贫僧倒是也略知晓一些岐黄之术,能否让贫僧看看令堂的病?”
“令……”燕无纠皱巴起一张小脸,“令什么?”
梵行眨巴眨巴眼睛:“哦……就是你的娘亲,令尊的意思是你的父亲,还有令媛令郎,意思是你的儿女……不过你现在用不着。”
燕无纠将这几个词在嘴里念了几遍,清清嗓子:“咳咳,你懂医术的话,让你看看令堂也不是不行……”
梵行弯起眼睛,耐心地教他:“令堂这类称呼是敬称,用来指和你说话的人的,如果要提起自己的父母,应该用‘家’,比如家父家母、家君家慈之类。”
燕无纠的脸腾一下涨的通红,气鼓鼓地盯着梵行瞅了好一会儿,把手一甩:“九爷才不要知道这些!这些是穷酸学的!路口那个五十了还没考上秀才的穷酸整天嘴里念的就是这个!”
梵行看着他,对于他这样的发言没有表示什么,如果燕无纠不是他要找的人,那他不论怎么活都与他无关。
眉目悲悯温柔的佛子轻声道:“阿弥陀佛。”
见他没有说些别的,燕无纠的神情里有了些许不明显的失落,他转过头,咕哝道:“你不是要看看我娘么,过来吧。”
燕无纠撩起帘子就钻了进去,梵行在帘子外止步,轻声告了罪,才抬步入内。
里面的空间愈发逼仄狭小,燕无纠和燕多糖两个几乎已经把地方满满当当占据了,见他进来,燕多糖垂下眼睛说:“我出去买点菜,大师留下吃顿饭吧。”
她出去了,梵行站在她原来站的位置,看向床榻上的女人。
不过是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床,那张被子也是缝缝补补得不能再补了的,压在干瘪瘦削的女人身上,将那个年仅三十多岁的女人压出了近乎年迈的苍老。
贫苦的人们里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讲究说法,梵行伸手去诊脉,燕无纠就站在一边看他。
他觉得这个和尚怪异极了。
他自小长在昌平坊,更小些的时候记忆已经模糊零碎,从能连续记事开始,他的生活就是吵闹的喧嚷和永远吃不饱的饥饿,唯一能依靠的母亲缠绵病榻,同样未长成的姐姐不得不奔波在外,一个没有保护没有依靠的少女吃尽了苦头才能找到一点吃食回来,更多的时候是被欺负了也无从倾诉。
燕无纠熟知那些下九流的套路,各种话术门儿清,他年纪小,偷偷跟着大人们也少有招来打骂,最多不过被驱赶,借着年纪的便利,他进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学了很多东西。
昌平坊的花街柳巷里多的是前来寻找乐子的达官贵人,也有不少前来寻找女词人的文人墨客,城外梵音寺来化缘的和尚他也见过不少,但无论是高门还是寒肆,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和尚一样。
他的动作、语气、说话的方式乃至看人的神情……
燕无纠低下头,视线里是自己脏兮兮的手。
对方像是一朵雪白的他不敢去触碰的花,长在干净的水里,一颗慈悲心,一双观音眸,对他说那些从没有人愿意跟他说的话,教他没有人会教他的东西。
燕无纠把脏兮兮的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
他在那样干净温柔的目光里,自惭形秽。
梵行把完了右手的脉,又翻开女人的眼皮看了看,再检查了一番她的舌苔,轻声说:“不是药石无灵的大病,主要是郁结于心,身体亏空过甚,加上长久营养不良,贫僧开一个方子,吃上几副药就能好,只是后续还要将养许久才行。”
床上的女人忽然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几声喘,良久,才疲惫地睁开一双浑浊无神的眼睛,她的瞳孔没有焦距,视力微弱,抬起一只手在半空动了动,拖长了无力的声音呼唤:“糖糖啊……糖糖……”
燕无纠熟练地挤开梵行抓住那只手:“娘,姐买菜去了,你要喝水吗?还是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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