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又熟悉得很有限。
……并不像是听人提起了两个跟他血脉至亲的人。
崖会泉愣神一瞬,回神后慢了半拍地继续理解沃修话意,他心里某个角落蓦地“咯噔”一声。
他发现那柄悬剑上的细绳正在断裂。
它开始落下来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崖会泉问。
沃修看着他,就像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十岁。”
十岁,对照沃修指挥官如今的年龄,真的就是很早之前,是个很小的年纪了。
而这也意味着,崖会泉眼前的这个人,他在几十年前就听见了盛传的流言蜚语,在庞大的信息里“找到”了他的敌人。
那么……
那么他们第一次相见,在忒弥斯星区边界隔着无声的硝烟和阵营的沟壑对望,沃修那时在想什么,“崖会泉”对他来说,真的只是纯粹的敌方阵营指挥官么?
“我知道了。”崖会泉在又一阵沉默后点了下头,他看着沃修。
半晌,他又说:“我明白了。”
沃修按在沙发靠背上的手松弛了,他似乎想要往崖会泉身边走,肢体语言已在表达靠近的意图。
“别动!”崖会泉眼尖地制止了他。
想要保持距离的人伸出一只手,示意沃修站在已然无形划下的“安全线”之后。
崖会泉拿着沃修亲自肯定的答复,就好似拿着一把开启记忆秘匣的钥匙,所有两人间的过往他逐一追溯回去,终于看清它在起点上就涂有另一种颜色。
“你那个时候说你是来考试的。”崖会泉保持着安全距离,在界线外紧紧盯着沃修,他把一个又一个原来早有预兆的细节挖了出来,记忆调取得前所未有的快,“这句话其实带着另一层深意,和常规的‘考试’不同,对么?你以我为目标,为参照线,却始终比别人更多一项目的,是因为我在你眼里不单是对立阵营的指挥官,同时也是掺杂了你父母血债的仇敌。”
所以包括沃修特意筹备的“见面礼”,包括被专门提及的文化领域——
“崖将军,我听说你的姓氏非常古老……”
“这是一份据说在星盟内部已经失传的资料……”
并没有什么巧合,这些看似不经意勾连家世背景的每一句背后,都藏着未曾昭然的暗示,是沃修隐晦给过崖会泉的提醒。
只不过崖会泉当时什么也不知道。
巨大的荒谬感从心底蔓延上来,占据心胸又席卷大脑,崖会泉望着被他勒令停在原地的沃修,感到荒谬得简直有点可笑。
他被许多人评价像AI,情感系统浑似先天就缺零件,后天又发育不良,于是长成了一副“半身不遂”的残废样子,但又实在遗憾,他再怎么像,也不是真的人工智能,不是可以后台操作一下,就随意关闭某个功能扇区的仿生人偶,所以在血肉构筑的躯壳里,崖会泉确实还是长了一颗会跳动的心脏。
沃修对他有着超越一般敌人的执著,对他的“探索之心”似乎也不单是来自立场对立,而他被超出常规的执著吸引,无可避免地对总在眼前晃的对象生出注意。
然后他又先是觉得烦,后来觉得对方聒噪得也有点有趣,他小心翼翼接受着对方一切的“有别于常”。
他可能还以为……这些只是基于某种更纯粹的东西。
但他好像错了。
这段关系最初的底色原来如此不同,那由它延伸出的后来所有,它们是不是也都只是一种误解,是非常可笑的自我意识过剩?
崖会泉天生擅长做最坏打算,他把事情往最糟糕的方向想近乎一种本能。
沃修被制止了靠近,崖会泉能看见青年的手已从沙发靠背上滑下来,对方的手在身侧轻轻攥起,身体依旧是一个想要走近他又被强硬打断的姿态。
他们在半空对上目光,沃修动了动嘴唇:“我……”
“你还没有回答我。”崖会泉截断了沃修的话,“我刚才在对你提问,你还没有回答,你那时候是那样想的么?”
亲口答应过的“别撒谎”与“别答非所问”高悬于头顶,沃修无法再对崖会泉做任何欺瞒,他只好说:“是,但是……”
沃修紧急给话音补了一个转折。
“是就足够了。”崖会泉却又打断他。
这回,崖会泉闭了闭眼,他深吸一口气,穿了整晚的礼服之前一直没觉得束缚,他甚至穿着它还进行一场多人格斗,然而此时,他却开始感到着装的压迫,衬衫仿佛正桎梏胸口,半立的衣领严丝合缝缠着脖子绕了一圈,再配上规整的领带、徽章及领带夹等零碎玩意,他的咽喉像也被一只手给扣着,让他几乎有些难以顺畅呼吸。
“……你憎恨我。”崖会泉在又半晌过去后,他用宣判什么一般的语气平静说。
这是他按着最坏设想得出的结论,这也是习惯性做最糟打算的他愿意相信的结论。
他已经拿到了“沃修憎恨他”的动机,而往后一路探究,沃修是有心欺瞒他也好,以猫的身份悄悄躲藏在他身边,看笑话一般旁观他这几个月的行为也好,这都说得通,他能够捋请其中逻辑了。
仇视是动机,欺瞒与看笑话是动机致使的行为。
沃修并没有理由对他产生任何超出常规的感情,是他想多了,眼前的人也不只一回的笑话过他容易多想的特质,他早该对此警醒,意识到这样做会招至风险,却又放纵自己,自以为是的陷入想多想偏的深渊里,像个走偏还死不承认的蠢货。
所以,是他该为偏执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但我要是憎恨你。”沃修终于找到开口机会,他在崖会泉宣判结束后的静默里说,“我又为什么要去抢先进入核心内域,想要把你送出去呢?”
“谁知道呢?”崖会泉这回没有计较沃修的“擅自作答”,听沃修提起天灾核心,这堪称崖会泉的另一桩“ptsd”,让他当即口不择言,“也许是你个人英雄主义爆发,觉得救你的敌人比杀了他更能让他永远记住你?”
沃修的神色就发生了变化。
在刚开口的那刻,沃修看起来像是想要跟崖会泉讲道理,可当崖会泉以冰冷口吻提起“杀了他”,落在“杀”这个尖锐字眼上的重音倏地刺穿了沃修的冷静,他好像被这个词打破了稳定情绪的壳,忽然没办法再维系“尽量镇静”的处事态度,便也不再管崖会泉对他提出的禁止靠近。
沃修动作快得以崖会泉能同时捕捉六面动态坐标的眼力也没看清。
崖会泉只感到一片炽热倏地靠了过来,仿佛怀里骤然拥抱一团火,他下意识后退,又因肩背抵上阻碍而退无可退,随即手腕一沉。
沃修扣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抵到紧邻沙发的墙面上。
他眼前有一片突然而至的海——也可能是天空。
接着他意识到那是沃修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片停泊在虹膜里的蓝不似以往通透,此刻翻涌着激荡的浪潮与乌云,激浪将沉埋在最底部的深色海水卷上来,而乌云厚重密布,像在虹膜里无声掀起一场飓风。
唇上传来刺痛,崖会泉艰难从藏在虹膜中的海域里抽身,他再才后知后觉第二件事——
沃修以一种近乎凶狠的姿态,在他的退避里仍精准捕捉了他的嘴唇。
他们呼吸交错,沃修的吻带出了年轻人独有的急躁,又像一场进攻,仿佛猛兽终于朝着盯视已久的狩猎目标下手,牙尖在在他唇上不小心磕碰,制造了一个小小破口,呼吸纠缠间,唇齿匆忙得简直带了吞吃味道。
崖会泉的手腕挣动了一瞬,他还有一只自由的空手,也可以去擒住沃修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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