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言辞,这样的对话,绝不是——绝不是一个女官应该留心的!
皇帝并没有在意身侧女官的举止。或者说,此刻她与天地独相精神往来,在上告于天的神圣静谧之中,已经没有这些凡人的位置了。
女皇沉默了片刻,似乎稍稍思索,终于郑重开口。
“上天斥责朕的种种过失,说得一丝错误也没有——岂止没有错误,还颇有委婉含蓄的余地,实在已经是顾及朕的颜面了。”
“其实,朕的过错岂止是这一点?自秉政以来,朕除了大肆拣拔自己那些不争气的亲戚、以酷吏威慑上下之外,还大兴土木、广造神佛,耗尽府库。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事实俱在,朕也不能辩驳。不仅如此,昔日徐敬业骆宾王于檄文中所指之滥赏、苛税、徭役繁重等种种过错,也都是公道直论,朕亦不能驳斥。若将来煌煌史书公笔,以此定下千秋罪名,朕没有虚词掩饰的余地。”
女皇停了一停,没有在意身侧抖颤蜷缩几近昏迷的宫人,只是平静的再次出声,虽是引咎罪己,从容语气中却自有皇帝的威严:
“——虽然如此,朕还是想多嘴解释一二。”
“天授元年,朕以微末之身侥幸登临皇帝的宝座,从此朝野汹汹,没有一刻能够平息。女子称帝实在触犯大忌,密谋叛乱的绝不仅是李唐的宗王贵戚,更有天下无数的臣工百僚。朕高居皇位之上,看似万人之上、威权至重,实则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上苍垂示未来,斥责朕破坏宗法所引发的种种弊端,这当然是实实在在的金玉良言;但如若顺从宗法,以李氏为嗣,那么名份既定,天下归心,用不了一二年的功夫,朕欲求一太上皇而不可得矣。”
“天音为朕昭示武氏一族的愚蠢颛顼,这更是真知灼见,垂爱殷殷;但神都上下都是心怀李唐的旧臣,朕若不拣拔这些愚蠢无知的亲戚,不任命那些唯利是图的酷吏,谁又还会尊崇新朝,为朕所用?天下士子口口声声都是‘牝鸡司晨’、‘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所谓的君子都对大周敬而远之,那我这个女子做的皇帝,当然也只能拉拢那些小人!
——不错,满朝上下多得是狄怀英娄宗仁这样的忠臣贤臣良臣,但就是这些才高学广的忠臣贤臣良臣,心中念念不忘,到底记挂的是李唐还是武周,真当朕是一无所知么?上苍所说的过错,的确句句是实。但若没有那些愚蠢的亲戚,没有随意任用的小人酷吏,没有那些挥霍出去的赏赐,恐怕朕是决不能站在这里了。”
这几句话不徐不疾,平平而来,并无丝毫的正言厉色,也没有什么华丽玄妙的辞藻修饰。但这几句话都是赤裸裸的大实话,而大实话的确有着无可比拟的力量。以至于满殿之中寂然无声,女官们摇摇欲坠,在高压之下近乎昏迷。
在这死一般寂静的片刻之后。彩光闪耀的天幕波澜起伏,终于浮出了一行大字:
【陛下何意?】
皇帝迈下御座下的台阶,向天幕稍稍拱手
“朕想向上天借一件东西。”她淡淡道。
第57章 武周 第一个视频(三)
皇帝语气平静而又从容,却在寂静的宫殿中显得格外响亮,回音袅袅不绝。
但天幕只是缄默,似乎迟疑了许久,才缓缓浮出两个字:
【何物?】
皇帝微微一笑,不徐不疾:
“天命。”
光幕上文字闪动,但再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变化。
女皇并不以为意,她徐步而下,缓缓在偌大的宫殿中踱步,似乎旁若无人,沉浸于某种悠远而辽阔的回忆之中。
“自登基以来,朕也是宿夜忧惧,手不释卷,只盼着以史为鉴,可以国祚绵延。一年之间,除先王圣贤的经传之外,朕最常翻阅的典籍,却是太宗皇帝的批阅的奏折。”
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又平和,只是语气中渐渐多了某种怅惘,似乎真是在对着高远飘渺的天意坦诚心声,倾吐她种种不可言说的迷茫:
“太宗皇帝的教诲当然字字珠玑。只是朕越是细读,就越不由困惑——太宗皇帝也曾在玄武杀兄逼父、摧残至亲,为什么他就能安安稳稳的任用魏征,任用王珪,任用一切隐太子旧日的臣僚,却从不会遭遇任何的背叛、异见呢?太宗皇帝可以随意任命贤才拣拔亲信,因此有贞观煌煌之治——而朕呢?朕如若一心求治,放手提拔狄仁杰魏元忠等等良臣,恐怕过不了几年,就只能去太极宫养老了吧?”
说到此处,皇帝居然微微一笑。
“当然,太宗皇帝是栉风沐雨的开创之君,朕无论如何是不能与其比肩了。但朕思来想去,却总还有些不甘——高宗皇帝时,朕受命辅政,政无大小,皆与闻之,此时大唐外平西域、高丽,内和百姓,天下义安,是何等光辉耀目!这样青史留名的功业,固然有高宗皇帝信任之功,也未尝没有朕的几分苦劳吧?只是,朕在做皇后时,尚且还能用心经营,媲美先贤;而今登基掌权,却再也不可企及了……”
“是因为朕昏聩、衰老了么?不,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朕没有可以说服天下人的‘天命’。”
皇帝一字字开口述说,分明是平静讲述,语气沉稳,却隐约若有千钧之重:
“因为朕没有天命,所以天下的士子绝不会亲附归依,能勉强信用任命的,唯有贪婪无耻的酷吏、愚蠢无知的亲戚;因为朕没有天命,所以国中流言汹汹,群贼觊觎,不得不以祥瑞震慑人心;因为朕没有天命,所以文臣武将时时异动,各个都有不可说的邪谋,朕也唯有滥施赏罚,邀买人心,勉力维持架子不倒而已。因此而生出的种种弊政,实在不可言说。”
“……大唐开国以来数代君主,朕自问不敢与太宗相比,但总不会比自己的脓包儿子更差吧?可为什么他统御天下就能那么的轻松、自在,朕治理天下却偏偏那么艰难?是因为朕谋夺了儿子的皇位么?是因为朕毕竟不姓李么?还是因为朕……终究是个女人呢?”
说到此处,皇帝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直至隐约不可辨认,仿佛只是喃喃自言自语。
而伏地的上官婉儿则脸埋入了地毯,恨不能瞬间陷进地板之下。
……显然,这绝不是一个皇帝可以当众讲的话。所谓君不密则失身,在臣下面前倾吐自己的彷徨、惶恐,乃至——乃至沦丧天命的焦虑,这将会激起何等的猜疑与惊惧,动荡与不安?
所以,皇帝是真被天幕中的细节破防,乃至于情不自禁,竟尔在高高在上的苍穹之前泄漏了不可言说的心声么?
不,当然不是!上官婉儿紧绷的精神依旧在连连示警,嘶叫着警告她眼下是何等微妙而又危险的局势——她侍奉皇帝多年,已经能从最细小的蛛丝马迹中窥视出至尊的心意。而今圣神皇帝语气殷殷,言辞缱绻,似乎真是在向上苍真情流露,但,但遣词造句之间,却俨然又有某些不可言喻的东西。
陛下默了一默,似乎稍稍整理了思绪,才终于徐徐开口:
“所以,有时候朕也难免会妄想,如若朕能够歆享正统,至少能拥有与自己儿子差相仿佛的天命,那么天下自定,海内荡平,朕又何必再玩弄这些狡诈刻薄不可见人的权谋诈术?权谋不过是维护地位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而已。归根到底,朕何尝不想做一个明君,为天下黔首谋取一些福祉呢?”
——委婉铺陈到现在,皇帝终于图穷而匕首见了!
当天幕毫不停歇爆出种种惊世骇俗的可怕消息时,皇帝先而狂怒后而惊惧,但惊骇畏惧之后又凭着数十年养气的功夫迅速镇定,并立刻意识到了天幕叙述中关键的细节——天音固然对她不假辞色,多有讥讽,但含沙射影的却只是她任用小人酷吏摧折忠良等等具体的举措,而非针对她这个人!
换言之,天幕似乎对女人当皇帝这破天荒乱纲常的大事并无意见,它没有维护纲纪的意愿,所排斥的唯有皇帝当政后的种种过失而已!
这种区别极为微小,却极为关键。如若天幕排斥的是女皇的皇位与皇权,那么这底线绝不可妥协,即使要被天诛地灭不得超生,也唯有殊死一搏;如若天幕不满的唯有皇帝为施行的弊政,那就好办得太多了。
上一篇:伏黑家的小儿子今天也在打网球
下一篇:四皇红发的女儿认我当爹很合理吧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