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搏兔,亦出全力。临兵布阵,岂可一心!
说白了,天书曾叙述的那带宋五路伐夏,送人头式的惨败,多半也是因为皇帝为谋求朝堂局势而催逼过甚,最终屁滚尿流一败涂地,不但没有挽回威望,反而丢尽了大宋的脸面。
显然,以皇帝的聪慧敏锐,不会想不到这点细节。之所以在口信中如此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大抵也是给君臣之间留一点颜面而已——冠军侯要是真觉得这开战的时机不甚措手,大可以默不作声,封还旨意;避免一场政治与军事双重的打击。
当然,真要是选了这条路,那一切由变法所引发的危机就真只能内部解决了。而内部解决的方案,永远是那么残酷。
霍去病思索良久,隐约心领神会——毫无疑问,如若他松口答应下来,那么这一场变法的成败兴衰,乃至整个朝局的起伏动荡,便真要在茫茫未来寄托于自己一人肩上了。如此责任深重,路途艰险,不能不令人惕然生出敬惧之心。
于是冠军侯沉吟良久,终于低声道:
“不知大将军……”
“陛下说,大将军要奉命留守京师,随时监视长城以北的异动。”公孙度叉手道:“请冠军侯不必过虑。”
所谓“不必过虑”,俨然又是皇帝的暗示。既然要做变法这样得罪人的事情,那以至尊老辣娴熟的手段,当然不会不顾及内廷的安全。有卫青不时坐镇京中威慑宵小,才真是神鬼辟易万邪莫当,稳稳当当的改革护法。自然,再考虑刘氏诸侯王在造反时勾搭匈奴人的爱好,让卫将军隔三差五到草原逛上一逛,也不失为良法。
霍去病唔了一声,但终究喟然叹息:
“《孙子兵法》云,军者,一曰道,一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如是而已;真要摒弃天时之利,自蹈于辽东险地,则兵凶战危,难以逆料。若帅臣无孙、吴、韩、白之能,恐不能克尽全功。”
既然不能占天时之利,对将帅的要求便大大提高。这样稀里糊涂先天不利的政治仗,也只有孙武吴起韩信白起才能打得了了——要是普通而又自信如大宋,那结局可是实在不能妄言……
这警告如此森严直接,略不隐瞒,由不得公孙太守不悚然警惕。他一一仔细记下,而后恭敬行礼,庄重询问:
“……那么冠军侯以为,谁可以当此重任呢?”
“喔。”霍去病很直率:“我应该可以。”
第103章 武周后世谈(一)
武周,天命三年,七月。
区区三五年光景里,神都洛阳的情势已然是天翻地覆,迥然不可想象;自天授元年,女皇乘天命而登临大宝以来,朝中勋贵兴衰枯荣几度更易,而今俨然是又换了人间——鼎革后李氏衰落武氏兴起,酷吏佞臣们借着罗织构陷青云直上,一时显赫莫可比拟;但数年前宫中风向突转,皇帝一改往日崇信神佛汲汲于祥瑞谶纬的作派,接连下旨肃清纲常厘定风气,态度之森严峻肃,前所未有。而武家诸位纨绔废物,乃至攀援而上险恶无行的酷吏,便是在这一场风波中登高跌重,下狱问罪者不知凡几。纵使贵为勋亲的女皇堂侄,魏王武承嗣,亦被囚于宫中,从此不知所踪。
如此铁面无情,内不避亲,纵使宰相重臣亦愕然不解,乃至暗自生出惧意——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敢于往自己的心腹手足动刀子的君主,没有一个是好应付的。
这些猜测丝毫不错。在以狂风暴雨横扫了一遍自家的废物亲戚之后,皇帝迅速便挟此涤荡乾坤的积威,施展雷霆手段整顿吏治,借重刑清洗朝廷自上而下一切萎靡不正的风气。所谓正人先正己,立身而言行,先前皇帝默许纵容子弟贪墨,因此立身不正难行严法,朝野风气亦为之颓丧;而今下手先砍自己一刀,凌厉威严立刻便是勃然发作,压得公卿百寮动弹不得,再也无力阻止这狂风扫地的清洗。
而如此的清洗自然是别有用意。整肃官场不久的天命元年,皇帝立刻便下发数道诏令,以决绝的姿态宣示要“与民更始”、“再立新政”,不但接连派遣御史官吏检视各方水利与田地牧场,更颁布所谓《关中钦定耕作纲要》,纲要中条分缕析,叙述详密,不但一一规划了关中水文地理的流布兴革,更借地利而筹谋规划,厘定了数百上千条水脉沟渠的走向与脉络,以此修订水文调理沟渠挖通地脉,上上下下统合全局,足可以为关陇数千里之地提供源源不断的灌溉水流,彻底解决自隋末以来关中用水彼此割裂冲突、浪费极为严重的窘境。所谓“水旱由人”,大抵不过如是。
自古农耕靠天吃饭,最大的困扰便是水灾与旱灾,真要有这么一份统筹全局的水域图纸,那功德可谓无量。不过关中数千里耕地辽阔几无边际,真不知女皇是从何处得来这份指点水脉如掌上观文的秘宝。
但秘宝并非关键,关键的却是皇帝的决心。关中人口富庶百业云集,人地冲突的矛盾颇为严重,算是天下第一繁、难、艰、困的重任,非得大毅力不可料理。即使刻薄强横如隋文帝,亦只能浅尝则止,草草了事,又何况其余?可天命元年下发耕作与度田的诏令以后,女皇却真正是寸步不退,坚定不移,竟尔一步一步咬牙推进战线,反复拉锯折磨,将此百余年的繁难重任渐渐落到了实处——而期间百般矛盾谋划,千种繁难苦恼,则琐屑繁杂得不可胜计。
种种详尽的政务不必细说,在此仅以一斑而窥全豹:自垂拱元年女皇以圣母的身份摄政以来,朝廷垂衣裳而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海内无事,政务清闲俭省,君臣议论不过三日一次,两三个时辰而已;而天命元年革新伊始,不但宰相日日于凤歌鸾台挑灯当值,君臣议政频率更是迅疾增加,终于到了一日两议每议半日的地步——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开天下风气之先,提前享受了超出于九九六的福报。
这种种蹈厉奋发的举止委实大大出乎意料,数载之间激浊扬清力行新政,简直有当年太宗皇帝贞观施政的遗风;因此市井议论,其实不无揣测之语——昔日太宗皇帝于玄武门“诛管、蔡之乱”,以不可言说的手腕谋取大位,而后数十年励精图治夙兴夜寐,未尝没有“逆取而顺守”的意思;而今皇帝以圣母临朝,难道也有效法先贤,借治世以洗刷声名的用意么?
这猜测牵扯到唐周两朝最为敏感深刻的逆鳞,真正是碰也不能碰的话题。因此,虽然升斗小民议论纷纷,舆论甚嚣尘上;宰执重臣们谨守法度,并不敢随意开口议论——自然,九九六福报无休无止,原本也不会留给各位公卿多少妄议君心的闲暇。
不过,以权术谋夺的皇位自然不如沙场征战来的皇位,女皇的权威亦远不如太宗皇帝的权威;皇帝推行新政的举止并非一帆风顺,一旦触及利益的底线,依旧遭遇了强烈的反弹。当皇帝下发了清理关中诸州水文的诏令以后,迅速便有大臣上书陈请,以为度田扩隐清丈水文的事务至为紧要,为示天下以诚,应当拣派皇室宗亲总览大局,震慑一切不谙大义的宵小。
这条奏请因循惯例,内容简直无可挑剔,但谦卑恭谨的条文之中,却隐约埋着极为险恶的伏笔。皇帝的母家武氏肆行非法,声誉已然扫地无余,若派出武家武三思武攸暨等等卧龙凤雏出行监察新政,那便是拿煌煌圣旨当擦屁股的厕纸,即使女皇的颜面也要被清扫个一干二净;而摒弃武家——设若摒弃武家诸多人选,圣上还能有什么选择?
是选她被废黜于房州的好大儿,还是选她被软禁于宫中的好二儿呐?总不能挑选李唐宗室幸存的那远枝残余吧?
这份奏疏深得朝堂权术三昧,轻描淡写连敲带打,精准击中皇帝绝不可言说的软肋。若非被收买上奏疏的炮灰小官没有资格上朝面圣,否则大概还能亲眼目睹女皇被恶心得面色怪异的奇景,也算是不枉来此人世一遭。
不过主辱臣死,在高居御塌的圣人脸色阴阳变换难以自抑之余,同凤阁平章事宰相狄仁杰立刻持笏而出,不慌不忙给出了重磅建议:
“可遣镇国太平公主,总览诸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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