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长猝不及防,闻言脸色一白,险些当场晕厥在地——须知自古宫掖事秘,为了防备巫蛊压胜一类的邪术,皇帝的八字都是决不示人的机密。只要沾染到一星半点,便足够在场所有人一齐腰斩,九族同归极乐。
不过,未等李道长真正厥过去,上官昭仪已经慢悠悠说出接下来的叮嘱:
“……原本该事先打探才女的生辰,但现在也是来不及了。不过这些绢帛上书写了一千八百个八字,大抵已经穷尽了一切可能,再无不妥。
——所以,无论米氏小姐说出的八字是什么,都请道长立刻抽出一张合适的绢帛,然后声称米家才女的命格大贵难言,正与至尊命盘相合,对朝廷有莫大的助益,若能常伴圣人左右,必将能推隆圣道,永昌基业。”
惊魂未定的众人:…………
——难怪这么厚的绢帛,原来是全都备齐了呐?
大概是先前被刺激过头了,即使而今听到如此莫名其妙的叮嘱,李道长依旧没有什么过激的表态,只是神色茫然,诺诺开口:
“……什么?”
“道长不必焦心,发挥尊驾的长处,大展口才,为米氏内眷解说命数便可。解说得越丝丝入窍,越打动人心,我们的事便愈好办。”上官婉儿微笑着安慰这位至关重要的坤道:“放心,等道长说完了这种种的关窍,我一定亲自出马,将后续事体办得妥妥当当。”
李道长:…………
不是,你到底要办什么事情来着?
第113章 武周后世谈(十二)
米家的内眷们在溪涧曲觞流水阁上饮茶赏花,聆听水声中若有似无、清冽动人的琵琶,正在清闲散淡、身心和洽之时,已经有两位侍女引来了手持拂尘的李道长,在阁下向宾客们稽首作礼,口称无量天尊:
“贫道这厢有礼,见过夫人小姐。素昧平生,有缘得见,唯愿善信多福多寿而已。”
李道长是御前供奉的大法师,仙风道骨迥非寻常,甩开拂尘时羽衣随风翩跹,真有上真临凡的气度。米家主妇不明所以,登时大生敬畏,慌忙领着女儿下阁,向李道长行礼,连连敬称为“上仙”。
虽然被上官昭仪几句话搞得一头雾水,至今仍不明所以,但李道长能在御前行走多年,那专业水平自然也不是浪得虚名。眼见米家内眷们逐一下阁见面,她手持拂尘微微而笑,既不回礼亦不答话;等到那至关重要的米氏才女被母亲拉着手走到眼前,她才向天一挥拂尘,而右手中火光一显,香气馥郁扑鼻,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朵并蒂的莲花。
这是玄门“火中种金莲”的幻术,高功道士苦心磨砺出的真功夫,绝非寻常戏法可比性;其精深莫测、惟妙惟肖,即使圣人也为之叹服,何况这外地孤陋寡闻的五品地方官?
李道长这一手稍稍显露,米家内眷被震动得目瞪口呆,几乎言语不能;稍稍反应过来,立刻便惊叹称颂不绝,有几位年老迷信的还险些拜倒在地,要给神仙结结实实行几个大礼。
李道长见机极快,袍袖一挥,便将米家内眷们扶起。她将拂尘插在身后,左手结九天玄女法诀,右手持握莲花,以此并蒂金莲当空一指人群中的少女,语气柔和:
“这便是米家的小姐么?”
米兰芳颇有些怯生生的上前行礼:
“小女子正是米兰芳。”
李道长仔细端详这位被反复提及的少女,而后点头嗟叹:
“头方顶高,五岳中正,二停平等——好面相,好面相!可惜,是生在了武官家里。要是令尊是个文官,这面相贵不可言呐!兵戈有伤盛德,到底是差了一层……”
一语既出,米家几位年长的女眷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后,当家的主母小声开口:
“……仙长,我家的主君,正是在数日前转了文职,升了朝散大夫。”
此语一出,米氏年幼的小姐们面上都多了迷茫之色。显然,这升官的好消息来得极为仓促,除了几位掌事的大娘子,米家上下都还没什么风声呢。
面对着米氏内眷诧异的神色,李道长面色略有惊愕,心中却是波澜不动——废话,米家主君转文职升正五品散官的事情,还是上官昭仪以圣人特旨紧急办理,连夜派出快马截停凤阁鸾台送往关中的公文,在路上修改了单子将米氏的名字现添了上去。什么“兵戈有伤盛德”?如若米家原本是文官出身,那就该是“笔墨无益于国事”……
所谓欲扬先抑乃PUA话术之根本,怎么能不了然于心呢?
不过,李道长依旧垂目做沉思状,拈花持诀默然肃立,端正如神女上真。如此沉吟许久,她屈指轻弹,手中莲花腾一声燃出金色的火焰,在空中幻化出飞鸟振翅的形状:
“敢问夫人,可觉得眼熟么?”
米家主母被这手精妙绝伦的幻术震得又是一呆,注目片刻以后,却忽然神色惊骇,她回头望一望几位妯娌,低声道:
“仙长未卜先知的神通,真是鬼神莫测!我家老太太背上,正有这么一块胎记!”
一语既出,满场愕然。米家女眷们面面相觑,神色却大有敬畏之意。李道长挥手弹开火焰,面上微微而笑,依旧是不动声色的高人模样。
自然,此事说穿亦不足为奇。米家老太太信奉的寺庙中恰巧安排有女皇的内卫,不过长久蛰伏不引人注目而已。有这样一副耳目在手,别说区区胎记形状,那就连米家昨天吃了什么饭,李道长都能如数家珍。
再说,儿媳妇再如何精明强干,又怎么会在意婆婆胎记的形状?幻术中有五分真切二分模糊,外加巧妙话术稍微一引导,便足以让久居深闺的妇女五体投地,震慑于这匪夷所思的大神通了!
而今一番苦心孤诣的铺垫,李道长终于是将玄学气氛烘托到极致,打消了米家女眷脑中若有若无的一切疑虑与抵触,可以尽情施展自己颠倒乾坤的巧妙手段。
而她亦毫不耽搁,拂尘一挥再行一礼,不慌不忙开口论起了祸福:
“夫人言重了,贫道不过区区小术而已,哪里上得了台面?至于老太君背上的胎记,亦非贫道‘未卜先知’,只是以天眼稍稍看一看而已……诸位,老太君二世往生以前,原本是一个从不杀生,极贤极善的女子,每每到林中捡拾浆果,哺育幼鸟,所以善气所征,才会有此鸟形的胎记。也正因这前世的因缘感应,老太君今生才这般乐善好施,怜贫惜弱……”
而今世风所尚,那家的老太太不吃斋念佛、布施僧道?但米家内眷被这幻术玄学来回震动数次,显然已经没有了这个思维能力;听到仙长娓娓道来,言出必中,那真是敬服得无可言语,恨不能顶礼膜拜于地。
李道长道:“所以,这也是前世善因所感,才有了米家使君今生的福气。贫道以望气法观之,米使君并无亨通的官运,原本当止步于五品。不过太夫人福报之深,总能力回天心,因此荫蔽子孙,才有了这分外的喜讯。”
——这又是江湖常见的乖滑话术。华夏人的脾气总是自抑自谦,直球赞美大拍马屁,往往适得其反,只会招来疑虑;倒是赞美对方的父母子女,更能引动由衷的好感。毕竟孝道所在,谁敢说自己的亲妈福报不深?
再说,所谓“官运并不亨通”,也绝非妄论。女皇虽然有意加恩才女,却决不愿米氏一族被牵扯入漩涡之中。即使将来拔擢才女的母家,估计也只会给米老爷一个有职无权的位置荣养,清闲散淡舒的享受余生而已——真到了那个时候,李道长的预言不就是完美兑现,足以令米氏上下心平气和,乃至感恩戴德了么?
“不过,米使君虽无官运,在子女上的福分却不浅。”李道长笑着望向米家小姐:“这样的芝兰玉树,也只能生于此有福之家了!贵小姐天资纵横,恐怕不是这小小一地可以约束的。将来大展拳脚,前途恐怕无可限量。”
她向米小姐招一招手,拉过才女的手臂细细摩挲,忍不住的啧啧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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