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平息这无休无止无可把握的学术冲突,又有什么比教材与理论的义务教育“官学”更加合适?皇帝聪颖绝伦而当机立断,自年前便以特旨命汲公于长安京郊设立官学,有教无类广揽天下一切向学之手,而所有资费均由内库少府拨给,尽数走天子私帐,开支的名录还是历年积累下来建山陵的费用——某种意义上,算是县官在拿自己修坟的老本在养人才,诚心不可谓之不足。
自然,即使是造纸术有成培养费用大大下降,即使已经不惜一切动用皇帝修坟的老本,也不可能真搞出广揽一切英杰、真资格的“义务教育”;所谓“有教无类”者,招揽的也不过是被各派大儒排斥在外,踟蹰不得窥门径而入的寻常士人而已,算是以“天子门生”的身份,给了他们一个向学的机会。
但仅仅是如此微小的进步,引发的后续波动便已经难以预料——这些被学堂纳入门墙的寻常士人是受惠于汲公“有教无类”之新学,所以维护起新学不遗余力,与儒门各学派的之间的冲突那是此起彼伏层出不穷,争论由内而外由表及里,甚至波及到高高在上的朝廷公卿,乃至于引发不可预料的冲突:要知道,大汉儒生可绝非后世手不能提的废物,人家那是相当之有武德;真要是嘴皮子上辩论不过,那绝不介意手下比划比划!
总的来说,由去年至今十来个月里,仅由京兆尹上报给皇帝,所谓辩经变群殴的事件便不下百起。要不是御史及廷尉们奉密旨时时弹压,恐怕早就给朝廷整出了个大活。即使如此,郊外学堂也是被严密盯防的看守对象。而今问起“收效如何”,难免令汲公的老脸微微一红。
但没有办法,他只能面无表情作答:“收效颇佳。而今入学的士子,似乎尚可造就……”
这些寻常士人读书的机会实在难得,但凡有一线求知的门径,那都是求知若渴绝无懈怠,因此成材率委实高得惊人,更胜于诸派大儒门下的勋戚子弟。
——当然,要是能在求知之余,稍微收敛那动不动就辩经征讨异端的脾气,便是再好不过了。
皇帝微笑道:“都是汲公的功劳。”
“不敢。”太傅欠身道:“这也是陛下化育人才之恩。”
他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毫无伪饰:以大汉建国七十余年的经验教训而论,学派冲突可绝不仅仅是动动嘴皮子玩辩经大赛就能轻松了结的,一个搞不好便是神仙斗法互扔大招,将与学派有关的公卿统统拖入浑水,直至重启大劫再炼地水火风的地步。而今斗法还只停留在群殴的境界,那都是皇帝苦心孤诣,设法弹压的缘故。
“所谓化育人才,也只是居中平衡,调和阴阳而已。”皇帝淡淡道:“不过,士生求学有成,人才难得,总要为他们安排出路。数日前丞相公孙弘便曾上奏,询问是否要在朝中预备官位。”
闻听此言,太子太傅眼角都不由微微抽搐:如果说学派争论还只是精神领域的相互撕X,那么一旦牵扯到官位分配,就真是实实在在的利益重大不可妄退一步了——朝廷的官职如此有限,为新学分配则所有学派都将受损,而夺取权势的愤恨更百倍于区区辩经,为此死上一两个重臣都不算离奇!
别忘了,当年窦太后以黄老爆锤儒家时,可是一上手就把儒生们往死里整;要不是辕固生杀猪技术高妙绝伦,恐怕也早就以身殉道,追随孔老夫子而去了。
虽尔如今圣天子当朝,皇权无大不大横压一切,但各派争夺名利之心,绝不因此稍有遏制;只不过手法婉转柔和,更为隐蔽而已。譬如此次公孙丞相莫名其妙的一封奏疏,背后便有某种说不清而道不明的意味——要知道,这位布被粗食,最善掩饰的丞相大人,所赖以起家的经典,便是与新学难以并立的《公羊春秋》!
以公孙弘的便辟柔媚、其甘如醴,会这么慷慨的为研习新学的士人们谋求官位么?汲黯沉默不语,但心思百转,却犹豫难断:如果松口答应公孙弘预备官位的策略,那么朝中波澜大兴,立刻便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政潮;如果设法回绝,又难免冷了诸寒门士子的心肠,恐怕如今轰轰烈烈而流布甚广的新学,要因此大受摧折。
……这样绵里藏针而又不可琢磨的计策,果然是公孙丞相的风格呐。
不过,公孙丞相虽尔才智无双,但他偏偏漏了一点致命的细节——这种绵里藏针环环相扣的法门,用来招呼朝中出名的敦厚君子汲黯汲太傅,固然是一招中的精巧绝伦,足以为方兴未艾的新学挖出天大的陷阱;但如若——如若新学背后还有通天的底牌,丞相又该如何应对呢?
汲公只花了两个呼吸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所以眼皮不抬,心平气和:
“用人大事,臣下何得置喙,唯有陛下乾纲独断。”
——当初一意推行新学打造圣人、乃至改革育人用人诸多制度的,可不是他汲黯,而是至尊至明之皇帝陛下;而今皇帝钦定的未来圣人被如此暗算,那岂止是打他汲黯的屁股?那是在打陛下您的脸呐!
所以您确定不管么?
皇帝当然不能坐视,所以仅仅只是沉吟,便露出了笑意:
“这也不算什么。朕看主父偃上奏的方略也不错——派遣士人随军,派遣士人随军……军务毕竟是大事,不如先在羽林军试演一番。先将郊外学堂的出色士子往羽林军内安排一批,再观后效,汲公以为如何?”
汲黯:…………
难怪觐见后劈头就要给我看主父偃的折子,搁这儿等着的呢是吧?
不过这话赶话确实是堵到头了,要是汲太傅再开口推辞,那便真是鄙薄寒门士子,有意壅塞门生们的上进之路了。所以汲公面无表情,终究只能默认而已——顺带着也等于默认了主父偃的方略。
而皇帝语气飘飘,轻描淡写再次转移话题,绝不给老臣任何设法弥补的机会,一口定谳:
“……那便这么说定了罢。汲公也不必劳心,让霍去病料理首尾即可。对了,去病此番立功而返,说是年纪太轻,所知太少,尚须历练一二,因此发愿要学《尚书》、《春秋》二经,为将来进益的根本。只是治《春秋》的名家众多,难免有眼花缭乱、歧路亡羊之惑。”
岂止歧路亡羊而已?而今注春秋的公羊、谷梁等派,走的就是微言大义六经注我的路子,号称区区一个“王正月”都可以注解出十万字的大书,真要是让霍去病学这样的《春秋》,那搞不好这辈子也就只能学个封皮而已……
鉴于如今的春秋派走的都是如此繁复琐碎的风格,那唯一的选择也就昭然若揭了——唯有提倡“万物皆道”、“日用即道”,相对简明扼要得多的“新学”,才算完美吻合霍去病需求的学问。
汲公垂下了眼:
“臣记得京郊学堂之中,每日都要讲《春秋》、《尚书》。东宫也延请有名师。”
“那倒是正好。”皇帝欣然道:“所谓师有事而弟子服其劳,霍去病在学堂中读书之余,也能帮着料理料理琐事嘛。”
汲公眼角抽搐了第二次。
一个骁勇善战的将军,能帮助学堂料理什么“琐事”?想想现在学派冲突此起彼伏,群殴不时发作的盛况,再想想以霍去病的身手搅合进如此盛状之中——刹那间汲黯只觉从脑门到后背处处发紧,连牙齿都酸痛不已——这是送了个学生进来么?这是送了个校霸吧!
而且这校霸背后还有亲舅舅的护体,那威力更是无可比拟。汲黯动动脚后跟,都能想到将来真有个好歹,皇帝陛下会是何等之嘴脸了——横竖霍将军尚未而立,只要老一老脸皮,总可以说一句“小孩子不懂事”,强行混过去。
一念及此,汲公终于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千回百绕,却只有一个念头:
天呐,你等日后惹出祸来,可千万别把为师说出去……
第93章 大汉后世谈(八)
皇帝在未央宫中召见太子太傅,虽然内容并未外泄,但在此敏感谨慎的局势之下,依然激起了不小的风浪——随着新学传播日广,学派冲突日益激烈而难以遏制,列门列派有所声望见闻的大儒,都或主动或被动的搅进这争夺道统的一池浑水之中;就连平息已久的儒道黄老百家的争论,居然也因此而再起波澜,生出了不可预料的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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