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半是恭维,一半却也是实情。凉州兰州毗邻西域,南北朝时常为五胡所踞,故而士民都沾染了胡风;数年前御史还曾上书禀告,称此处百姓好勇斗狠,喜厮杀而厌诗书,俨然是腥膻已久,浑无半点华夏气象了。
但这腥膻已久宛然异域的地方,竟然区区一年之间便一转而为诗书朗朗,这变动之大,委实令李道宗惊愕不已,亦且五体投地:能在不动声色之中教化百姓,岂非正是贤相的风采?
但杜如晦只咳嗽了一声,轻轻摇头。
“任城王太高看老臣了。”他低声道:“什么口诵诗书?这些人诵念阅览的,多半是老夫命人抄好后散发的《齐民要术》、《四民月令》……喔,还有几本道经。”
李道宗:……什么?
“不过说起来,前几任的兰州都督与兰州都督倒真是推行过诗书。”杜如晦轻描淡写道:“他们发的还都是些什么《尚书》、《春秋》,诸子讲章,说是要‘以夏化夷’,令蛮夷入华夏而华夏之……用心倒是很好,可惜这里与中原分隔太久,寻常人实在读不懂夫子的微言大义。所以嘛,听说这些经籍大半都成了记账的账本。”
李道宗:…………
“还是相公眼光深远。”他艰难道。
杜如晦叹了口气:“也不算什么深远不深远吧。只是老臣以为,华夏与否暂且不论,要推行书籍教化,总得让人读得懂、愿意读才是。所以老臣思之再三,才挑了这些书——道经中的种种比喻精妙绝伦,当作故事也是好看的;至于《齐民要术》么,就算不耕田不种地,仿照着上面的法子,做点酢菜吃吃也好啊。”
李道宗……李道宗是实在有点不敢说话了。显然,杜相公的言辞已经不仅仅是闲谈寒暄,而是隐隐牵涉到了朝政的纠葛:前几任凉州都督兰州都督脑子又没有进水,难道不知道尚书春秋在本地推行不开?之所以无视实际强制推行,不过是为了满足大唐朝廷根深蒂固的政治正确罢了——所谓儒为百家之本,还有什么比口诵春秋尚书更能让大臣们生出教化蛮夷的快感呢?
而今杜相公寥寥数句,算是把朝中高谈阔论诸大臣最阴暗险恶的心思都给扒了出来,所谓骂人不揭短,设若京城跃跃欲试的诸位言官听到这番议论,那岂不该拼力喷出所有口水,以捍卫儒学正道?
……好吧言官可能确实不太敢。毕竟杜如晦杜公威望无双,生平又以能言敢断而闻名,号称是有仇不过夜,睚眦必报。真要惹翻了他,搞不好全家都会被送到江州度假。
但惹不起杜如晦,还惹不起他李道宗么?即使不好直言围攻,总可以暗戳戳讽刺几句武夫粗鄙,保管引经据典阴阳怪气,恶心得任城王吃不下饭。
他一个武将,拿什么去和职业玩嘴的辩经高手斗啊?
显然,杜相公不会顾及武将的心情,他慢悠悠再次开口:
“当然,老臣用这些杂书,也是无可奈何——兰州凉州其实也有读书的士人,但却并不愿意在这些诸子典籍上消耗光阴。他们自己觉得经义的水平与长安差距太远,就是再如何苦读钻研,也不可能在贡举或国子监中出人头地。又何必花这些功夫呢?”
……李道宗是彻底麻了。
贡举!国子监!样样都是朝廷用人的大政,样样也都是神仙打架大佬互殴深不可测的浑水,绝不是他这身份尴尬的武人宗室可以参言半句的!
——你们顶级文官高手对决,能不能顾虑一下咱这个粗人的感受?
惊骇绝伦之下,任城王绞尽脑汁不得其所,连鼻孔都变大了!
所幸杜如晦似乎没有拉人下水的爱好。在任城王呼呼喘息之前,他咳嗽一声,又缓缓道:
“当然,臣老病侵寻,这些事实在也不该多操心了……不过,老臣还奉了陛下的一封密旨,想向长乐公主求取一件东西。”
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李道宗立刻双眼一亮,真正是长长舒气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告辞,快步赶出门外,只留下侄女李丽质与杜相公彼此独对。
·
眼见任城王近乎仓皇的退出,杜如晦俯首又急促喘息,似乎是说话太多,气短而神疲。他摆手谢绝了公主倒来的茶水,只是低声开口:
“公主……公主听了老臣刚刚的话,不知有什么想法呢?”
大概是年纪尚小,还来不及想那么多的弯弯绕,李丽质毫无犹豫,一口回答:
“我觉得相公的法子很好!”
是的,虽然说是要教化百姓,但百姓连经义都一脸茫然,那印发这么多典籍又有何用呢?还不如从耕作农学等实际入手。李丽质是真觉得杜公因地制宜,贤能敏锐。她想了一想,甚至补充了一句:
“我此次回京,一定会向陛下奏报在兰州的见闻。”
杜如晦微微一笑,却只是轻轻咳嗽。
“那就多谢公主的美意了。”他缓缓道:“既然公主如此说法,那老臣心中也算有个底了……殿下在宫中日久,最得圣人的垂怜。不知圣人可曾向殿下展示过什么超出寻常的典籍文章么?”
李丽质……李丽质微微瞪大了眼睛。
显然,皇帝疼爱子女无微而不至,绝不会吝惜这上苍所赐的天幕机缘。长乐公主与太子及魏王在宫中久居,彼此都曾听过父亲或有意或无意泄漏出的天幕消息。宰相们频繁入宫议政,对这秘密也是心照不宣。
只是心照不宣归心照不宣,被杜公直白揭露,还是猝不及防。
李丽质犹豫了少顷,承认道:“是的。”
“老臣想来也是如此。”杜如晦道:“那么,殿下知道‘朱元璋’这个人么?”
“……知道。”李丽质低声道:“陛下——阿耶曾向我提起过他,说他是后世一位再造华夏,混同南北的君主,因此对他极为赞许。”
“陛下的评论实在是中肯。”杜如晦喃喃道:“不错,以老臣之见,这位洪武皇帝朱元璋一生最大的功业,也恰恰在‘再造华夏,混同南北’这八个字……公主可能不太明白,但如天幕所说,在这位乞丐出身的开国皇帝之前,华夏已经是衰微而不绝若缕。彼时,长江南北分裂三百年有余,而燕山以北的所谓‘燕云十六州’,则已被胡人统御五百余年之久了。五百年的腥膻胡风呐……”
“天幕说,当朱元璋起兵的时候,长江南北的人心已经近乎是分裂独立,彼此视为‘南人’、‘北人’,相互敌视攻讦,目为异类。至于同为汉人的回忆,则已经是飘渺遥远,再也不可追寻了。而朱元璋……朱元璋就是要在这样的境地下,再次统合南北,重塑华夏。这样的功业……”
说到此处,杜如晦再次轻轻咳嗽。待喘气已毕,他仰头瞻视窗外,眺望那澄澈如水的天空,如此端详片刻,终于低声开口:
“……真是艰难呐。”
“老臣卧病在此,再无作为。生平最后要办的大事,是希望为朝廷教化这陇右诸州,涤荡此地腥膻蛮夷之风,复归于华夏。只是老臣的心志虽尔雄壮,但到任后稍一举措,却是无处不觉掣肘,事事都难料理。”杜相公一字字道:“这还不过是被胡人沾染了百年的区区一道之地而已。朱元璋时北方被夷狄所踞五百年之久,他又是怎么扭转乾坤,混同南北的呢?唉,事非经过不知难,果然只有自己上手了,才知道贤愚不肖,竟是这样天旋地隔的差别!”
这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却也真是毫无遮掩,字字锥心,锥得李丽质都有些坐立不安,只能硬着头皮安慰:
“……相公太过谦了。”
“谈何过谦?”杜如晦摇头:“若以天幕的评价,能在历史地位上与这朱重八相较的,皇皇大唐之中,也唯有你父皇可堪一比了。更何况,人家还是乞丐出身……与这样的人物相提并论,只能叫老臣惭愧而已。不过,见贤思齐焉,老臣特意上奏,请求陛下告知当日洪武皇帝朱元璋再造华夏的种种举措。而陛下赐给了臣一封密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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